亲人有罪(2)

作者:鹳耳


打开六栋502号房门之前,傅宝云就闻到了昨天吃剩的青蒜肉片的味道。一进门,客厅的对面就是厨房,她的妈妈蒋蕾正在往锅里滴生抽,然后继续翻炒。

“妈,你怎么起来了?不是说了让你多休息一天吗。”傅宝云脱下制服搭在椅子背上,走进厨房。

“我饿了,等你下班回来都什么时候。饭也热好了。”蒋蕾自觉地把锅铲让给女儿,从狭窄的门口挪出去。随着年岁增长,她的身体在日夜劳作中反而越来越圆胖。三天以前,她半夜两点在烧烤摊挪动啤酒箱的时候突然昏厥了,摊位老板叫嚷数次啤酒补货却没人答应,这才发现倒在路边的她。傅宝云劝她去医院,她不去,自我诊断说是肝火上炎,在烧烤摊油烟辣椒的刺激多了,头晕尿黄耳鸣,静养几天就好。

“我下午已经睡足了,”在客厅坐下的蒋蕾说,“精神好得很,赶紧吃了好晚上去上班。”

昨天和烧烤摊老板通过电话之后,傅宝云很确定妈妈已经丢了那份工作。但她知道,劝妈妈留在家里是不可能的。最好的办法是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也许妈妈今晚出门明早回来的时候,已经在小吃街的另一家店找到了工。

十分钟后,母女俩坐下来吃饭。傅宝云左手拿起手机,发现谭嘉烁给她发了一条:“很高兴认识你!保持联系”。

在今天短暂的会面中,傅宝云觉得对方并不擅长社交,这条生硬的微信也是证据。她还没有真正消化谭嘉烁所说的一切,只有那句“感谢费一万元”,反复出现在她脑中。高考落榜后,母亲愿意供养她复读,但她非常清楚连三本线都够不着的自己,没有动力和能耐回到课堂。如今这份洗车场工作,是她打工数年以来最稳定的一个岗位,工资也不到四千。而谭嘉烁,不像是一个会因为一万元而愁眉苦脸的人。

“听见我说话了吗?又玩手机玩得走神。”蒋蕾说。“明后天我们一起把屋里好好打扫一下。”

“为什么?”

“你爸可能要回来。”

傅宝云抬起头。她刚刚还在想该怎么开口。

“今天星期一,他星期五就出来了。”蒋蕾一边嚼米饭,一边平静地说。她从盘子里夹出了一小块碎骨头,丢在餐桌上。

“他说要到我们家来?”

“我和他讲过电话,他说有可能。我们先准备好,多买点菜放冰箱里,免得到时候急急忙忙的。对了,去买玻璃窗清洁剂,家里没有。”

“你要去接他吗?”

“你想去?”

傅宝云发现,妈妈的脸似乎一瞬间被照亮了。她微笑,等待女儿的回答。

“我不方便请假。”

“反正你爸也不希望我们俩去,说有朋友会接他。听他的就行。我们一家三口团聚,我也不想有外人在场。”

傅宝云点点头。这只是给母亲一个回应,她一时不知道如何继续这个话题。

“妈,”片刻后,她说,“你从来没想过离婚吗?”

蒋蕾什么都没有说,就着一片青椒扒完了剩下的一口饭,拿着自己的碗筷,回到厨房里开始洗刷。关闭水龙头后,她一边在毛巾上擦手,一边说:“你记住,你爸是个好人。”

第2章 上部——假台词

在主灯、补光灯、柔光伞、三台摄影机和十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谭嘉烁觉得自己像是关押在铁笼子里的仓鼠,空有奔跑的意愿,没有逃离的可能。

“预备——笑。自然一点,好,开拍。”导演说。

“爸爸常说,咱家的家训就是万事讲究火候,”谭嘉烁追随着提词器念诵,“不光是下厨,还包括为人处事的方方面面……”

父亲谭怀胜的中高端连锁火锅品牌“怀胜楼”最近在全省开出了第五十家门店,并且尝试进行新一轮融资。为了持续造势,他联系上本地电视台的美食节目团队,在他们筹备的“家乡传奇”系列中安插了一个位置。编导说节目的主题之一是中式厨房如何凝聚亲情,所以谭嘉烁也莫名其妙地出镜了。最近才丢了工作的她,没法拒绝父亲的安排。

站在导演身后的是谭怀胜,四十九岁,穿着崭新的厨师服,特意垫了肩,让他在镜头前显得挺拔。午休前,已经拍完了他如何亲自掌勺、炒制火锅底料的段落,以及一番独白:他创立品牌,是为了把家庭餐桌上洋溢的幸福和满足感,传达给所有支持他的父老乡亲。因为站在灯后,谭嘉烁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但是高高抱在胸前的双手,显出他的不满。他身边,是比女儿大十岁的再婚妻子伊璇。伊璇比在场所有人都高挑,和谭怀胜有一个今年四岁的男孩,曾经接受过产后迅速恢复身材秘方的自媒体采访。她是行动力触及一般家庭需求之外的全职主妇,在交流拍摄细节上,比丈夫提供了更多意见,甚至亲自帮他和继女补妆。作为一种折衷,面对这位像姐姐一样的继母,谭嘉烁平常都叫她“姨”。她对伊璇和父亲结婚之前的生活一无所知,只是有一天,父亲对她说,我带个朋友来,我们一起吃个饭。伊璇以明艳惊人的姿态初次闯入谭嘉烁的生活,让父亲不合身的西装和鲜红条纹领带显得滑稽。而其余的事情,在她们初次见面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

“停,”导演说,“念的速度太快了,而且最好能加一点抑扬顿挫。谈的是你自己的家庭,所以感情要充沛些,对吧。再来一次。”

一分钟后,导演再次喊停,然后说:“你是太紧张吗?”

谭嘉烁没有回答。她感觉到紧握的手心湿漉漉的。

“已经是第五条了。”导演转过去,对谭怀胜低声说。“再这么下去,就要拖进度了。像您女儿这么上镜的姑娘,一般不会这样的。她是不是不舒服?”

谭怀胜上前,对女儿说:“跟我来一下。”

他们走到摄影棚外。纸板墙壁搭建的温馨家庭厨房消失了,眼前是遍布荒草和碎石砾的废弃工地。这里曾是省领导剪彩开工的影视城,2019年后工程进度就慢慢拖了下来。不远处有一架半陷在泥地里的挖掘机,已经至少半年没有挪动了,夕阳的光在它破裂的玻璃窗上聚拢,像一只浑浊苍老的眼。

“你怎么回事?”谭怀胜说。“跟着提词器念都不会?我都跟团队说了,我女儿大学时候上过戏剧课,保证效果好。你看哪?还在走神?”

“我说过了,当初就不该叫我来。”

“让你坐那儿说几句话有那么难?本来台本里还有一段我手把手教你颠勺,多亏你姨说,你没怎么下过厨,可能压力大,不自然,就算了。这些电视台的人,他妈的,你别看一个个假装斯斯文文的,我不知道见了多少领导才给我们占了一个坑……”

“假。”

“什么?”

“那些台词太假了。”

“假?说得轻巧,没有这些假的,你爸就挣不到那些真的,也供不起你这么多年!你是不知道,以前困难的时候,你爸抱着话都不会说的你,好多次经过中心公园后面的那座桥,现在已经拆掉了嘛,只想父女一起跳下去,一了百了!为什么你现在有这么好的生活,就是因为你爸我学会了假,学会了求,学会了跪!”

“我当然知道。你说过好多次了。”

“行吧,”谭怀胜嗤笑了一声,掏出手机拨号,说了一句“嘉烁要回去了,你送她一下”,然后指着前方说:“你直走,到那围墙外面,小胡送你回家。”

谭嘉烁沉默地转过身,迈出步子。“什么脾气,”她听见父亲在背后说。

一辆黑色轿车在工地之外等着谭嘉烁。她坐进副驾驶座。

“拍完了?”司机胡一曼说。她是谭怀胜身边唯一的女司机,比谭嘉烁大四岁,专门负责接送谭家妻女。

“拍完了。”

胡一曼正要发动车子,车外右侧突然传来了高跟鞋小步奔跑的声音。是伊璇。谭嘉烁摇下车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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