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姑奶奶[GB](147)
作者:江挽灯
“大哥,”孟留真道:“我有些困了。”
“早些睡吧。”孟尚谦从他房间退出来。
孟留真爬上床。蜡烛熄了,外头脚步声渐行渐远。他趴在枕头上,心里空落落的,睁着眼睛到后半夜才睡着。他没有做梦。
醒来后,除夕到来。
祭祀,晚宴,烟火璀璨。
家里来了很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孟留真跟在孟尚谦后头,说着一遍又一遍的吉利话。像去年,或者前年一样。孟尚谦安排好一切。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麽。除夕宴,父亲给他夹了一条鱼。孟留真站起来,捧着碗接过,像是领受什麽恩赐。
年年有余,周而複始。
父亲原谅了他。
二十岁的年轻人,哪能不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孟留真聆听着苦口婆心的教诲,看着父亲越发苍老的面庞。族中老人们劝和,说留真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气氛其乐融融,没有责难,只剩下真心劝慰。也有小辈端着颤巍巍的酒杯,来跟孟留真碰杯,说:“我祝小表叔苦海回头,否极泰来。”
那小孩眼眸亮晶晶的。
不知谁哄他,教他说这样的话。
孟留真摸了摸他脑袋,道:“谢谢你。”
孟尚谦从后头过来,为孟留真挡酒。他知道他身上有伤。
“大表叔陪你喝。”
“兄弟俩,就是感情好。”衆人传出善意的笑声。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饱经磨难的一年终于走到尽头。该放下都得放下。就像一本曲折的书,写到最后收尾,花好月圆。相互猜忌的和解,不甘的放下。今夜过去,又是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华筵散场,宾朋散尽。父亲被人扶回房间,两兄弟留下来守夜。孟留真没有喝酒,却感到几分晕眩。天上烟花飞舞,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红纸。他捡了几片,握在掌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这麽做。好像心是空的,手里就必须抓着点什麽。
两人始终保持沉默。
直到最后一抹烟花消失在天空中,周遭静下来,孟尚谦才道:“明年你来铺子里,学着认账,好不好?”
孟留真看着满地狼藉,说:“好。”
自欺欺人
正月过完,孟留真听从大哥的安排,到铺子里看账本。
这间铺子位于东南角偏僻角落,是孟家最早建立的基业之一。从爷爷那辈传下来,得有四五十年了。铺子不大,就一张桌子,一个老裁缝和一个小伙计,守在里头,几乎没有什麽下脚的地方。孟留真去时,他们拿碗倒了白水,算作招待。
孟留真道:“我自己看账,你们忙你们忙的。”
两人也没空招待他。时不时会有客人来,指指点点,要什麽布。老裁缝有点耳背。小伙计负责大声重複的客人的要求。老裁缝听懂了,便拿起尺子和剪刀,裁下他们需要的长度。这儿卖的都是粗麻棉布,面向穷苦百姓,很便宜,几乎不挣钱。
孟老爷吩咐过,这间铺子永远不涨价。穷人那麽多,哪怕再提价十文钱,也会有人买不起。孟家发家于此,子孙不得忘本。
所以,这儿不卖绸缎,蚕丝,绣品。只卖粗布棉麻,料子扎实耐用,颜色只有红灰白三种。孟留真来的第一天便观察到,买红的是喜。
小伙计说吉利话,祝早生贵子,能得两块喜糖。
卖白的是丧,客人愁苦悲伤。
小伙计说节哀顺变。
夹杂在悲喜之间的,便是那层掺了杂色、别无意义的灰。这三种布红的最贵,要比灰的贵二十文。孟留真望着那些人掏铜板窘迫的模样,才知道不论赏心乐事,抑或生离死别,对有些人来说都价格不菲,犹如钝刀割肉。
看了几天的账,拢共发现十七处错漏,夜里闭店,孟留真又将库存点了一遍。有几样白布对不上账。
老裁缝说:“前几天东街卖豆腐的媳妇死了。扯白布戴孝,赊的账。还没有勾。”
他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册子,上面记着欠账和勾账。字迹歪七扭八,有霉坏痕迹。孟留真点灯看到深夜,勉强理出个头绪来。大多数都是烂账,要不回来。如果算上这些经年累月的亏空,这间铺子肯定是赔本的。
初步整理完,孟留真同大哥彙报。孟尚谦听他摸熟了门道,各笔账目,来路清楚,又将近两年的亏空数报了个準确数字上来。这个数和孟尚谦预估的大差不差,可见他用了心,不是瞎糊弄的。
孟尚谦难得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过了年,长一岁,懂事不少。
去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在他身上或者心里留下痕迹。虽然伤筋动骨,鲜血淋漓,好歹挺过去,也算一番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