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番外(69)
他察觉到她来了,睁开眼,看着她,拧着头往她这儿蹭,指腹摩挲她无名指,和无名指上的戒指。
“等我好了,”他说话没有声音,“我也学爸去做生意,广州,深圳,我会赚好多好多钱的。”
他咽一口唾沫,艰难得像在吞针,“你别不要我。”
周月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人家说被熊活活吃掉的人到最后是不疼的,她现在就一点都不疼了,心里空空的,像没有这个器官一样。
她轻抚他裹着绷带的手,说:“可我想活得轻松一点,现在,此时此刻就轻松,人生短短几十年,我不想等了。”
她笑了,抚摸他狭长的眼睛、毛茸茸的睫毛,还没有意识到那是最后一次,她以为她还有机会,等母亲死了,或醒了,那个时候他要是还没有结婚生子,她就还可以抱着他跟他撒娇,给他道歉,就像小时候她每回欺负完他了还理直气壮地吼:“行了行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他不会生气太久的,他一次都没有怪过她。
“但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不会轻松的,我要你活着,你就当是为了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说完她摘下戒指放在他手心,起身走出病房。
她回了深圳,而非广州,休学手续办得很困难,辅导员找了她三回,三顾茅庐也不过如此,萍水相逢的人为了她做到这个地步,她感激不尽。
后来她跟了江淮,再回去看辅导员的时候,他只看了她一眼就站起来把她推了出去,重重摔上办公室的门,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
不过这都是后话,那一年十九岁的周月几乎身无分文,那会儿也没有链家和我爱我家,就她一个人顶着日头在深圳闷热得令人窒息的街头奔波,南方的热最折磨人的地方是你感觉汗发不出来,毛孔像被黏腻的湿气堵住了,可一低头,身上早就被汗湿了个透。
最后她住在了沙河街,一个筒子楼里,但深圳的筒子楼和老家三四层的筒子楼是两码事,沙河街的那栋筒子楼高耸入云,四面都是楼体,当中一方天井,站在楼下往上看,就像井底之蛙。
每一层楼有十几户人家,还没有独立卫浴,但她很喜欢这儿,热闹,有烟火气,可有时候人多了也不好,嘴杂,还有“咸猪手”,而且这咸猪手你都不知道是谁的手。
有一回周月图方便,在公共盥洗池洗头,想着她头发短,就揉几把的事儿,可正躬着腰洗头上的泡沫的时候就被人从身后狠狠摸了一把,她尖叫着回头,一个人都没有。
筒子楼里有好多小孩儿,几岁的都有,都在一块儿玩,楼上楼下到处窜,她买了盐水棒冰回来,那些孩子从她身旁跑过,她笑着看,原来康星星小时候长得真的很有两广特色,黑黑的,嘴唇厚,小脑壳儿溜圆,有一个孩子特别像,也五六岁的样子,她听孩子们叫他小铜豆,就也叫他小铜豆,小铜豆听她叫自己,就停下了,站在太阳底下看她,没表情的样子也像,她从塑料袋里拿出来一根棒冰,撕开,递到他面前,“食雪条。”他没反应,她想或许是她粤语太蹩脚,笑了一下,说:“吃冰。”小铜豆听懂了,一巴掌把她手里的棒冰拍到地上,大叫:“宝器!周宝器!”
小铜豆跑远了,周月看着地上的棒冰一点点化成水,想深圳这么大,也这么小,那个百鸟朝凤图老板逢人就说:“那个大陆货,哇……宝器来的!”
这话是怎么传到沙河街,传到一个六岁孩子耳朵里的,周月仰头望着四面密密麻麻的窗门,不得而知。
小孩子童言无忌,但大人面儿上还都过得去,房东叫楼姨,真名不知道,但毕生的梦想就是买下这栋楼。
她还酷爱两样东西,一个是真丝披肩,每回周月见她,她肩膀上的披肩都不重样,花纹繁复精美,以波西米亚风和南美风为主,偶尔会有民族风出现。
另一个就是粤剧,据说她年轻时是有名的粤剧表演艺术家,现在老了,但每天早上还是会站在筒子楼的公共走廊上吊嗓子,敞着的门里一台呲呲呲的老式收音机播放着经典粤剧《紫钗记》,《六月雪》。
白天周月不上班的时候会和她聊两句,她说她没孩子,也没结婚,说她1996年在香港见过一次黎明,从此一见黎明误终身,什么男人都看不上了。
但除了楼姨这样有气质有修养的体面人在这里是少数,其中有一个很讨厌的邻居,是一个老头,叫什么不知道,也不跟人打招呼,脸长得像一只公山羊,估计是有慢性咽炎吧,每天早上刷牙都要扯着嗓子呕,动静大得像地震,听得周月都有点儿想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