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梦春(93)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宋呓欢崩溃地坐在户外桌子上,几乎在吼,“我无论如何都会演完,无论如何!”
已至深夜,那条原本热闹的宵夜小街变得漆黑幽静。门店灯牌都黯淡下去,她的吼声在街道中来回响了几遍,许久才平息。
馨馨姐姐错愕许久,才缓缓跟她说明来意。
“我.....我没想到你能遇到我,是舅妈让我来的,但.....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舅妈让我带着好点的摄影机,来给你录个视频。”馨馨说,“她最近得陪奶奶,走不开,但她说......”
“我想看看她演个什么样。”王女士那张速来凌厉强悍的脸上,少见地浮现出柔和与困惑,“她喜欢唱歌,喜欢舞台,高考完那会她也上台演过,场子特别小。我那时候忙着挑剔舞台,觉得这不安全,那也不安全,没顾上欣赏。”
王女士给馨馨发个大红包,继续央告着:“我也不懂什么样的录视频好,你去借个最好的,录回来给舅妈看看吧……”
“……你说我多恨人,她好容易回来一趟,非要犟那些有的没的。我都没顾上告诉她,她回来,我心里高兴。”
王女士永远刚强的神情出现一丝裂纹,接着溃散下来,露出内里的胆怯与恐惧。
这些,宋呓欢头一回看见。
宋呓欢再次翻出那条王女士没点赞的朋友圈,眼泪便砸在屏幕上。
馨馨坐过来,揽住她肩膀:“舅妈专门叮嘱我,别让你知道我来了,她怕你见我就想到她。不高兴就唱不好。”
“舅妈其实.....她就是没法接受。”馨馨说,“你不回家,她会想你,你一回家,她就恨自己救不了你。”
宋呓欢喃喃:“我明白,我一直明白的……”
就像钱宇片面地为迟燃抱不平,没看见她的痛苦一样,宋呓欢也片面地反叛着,没看见王女士的痛苦。
“小姑的事,你是不是不知道?”馨馨问。
“什么?”
“舅妈做主给小姑做了神经阻断,也签了放弃治疗同意书。”馨馨轻轻给她擦眼泪,“我就猜到,她可能没跟你说。”
她没法说。
她没法跟重病的女儿说,我亲手允许你小姑的死亡,所以我也将允许你的。
就像她从不跟宋呓欢说她害怕,说她想念,说她舍不得。
哪怕有一丝软弱,王女士都不可能坚持到今天。
二段主歌开始前,宋呓欢隔着无机的器械往向王女士,望向她那双永远坚定的眼。
她从前将反叛王女士的条条框框当作自由,遵循规则是一条窄路,而她走在另一条窄路上,——跟规则对抗一一打破。逃亡途中,她仅有狭窄的自由。
她的下定决心回家的瞬间,她狭窄的自由变为广袤的旷野,旷野上站着王女士。
王女士是个怎样的妈妈?
从小到大,她听过无数人说,你妈妈好可怕,你妈妈控制欲好强,你妈妈好凶。
可宋呓欢没有一刻害怕过王女士,她敢跟王女士呛声,会愤怒甚至会憎恨,但她从未害怕。
尽管,王女士的长相与身体都不像妈妈。
她长得瘦削凶悍,她身体硌得人发疼。
可此前哪怕在集体病床里,她都日日贴在这幅硌人却温暖的怀抱里入睡。从小到大,她冷了热了渴了,哪怕爸爸还在的时候,她第一反应都是喊妈妈。
许多碎片化的记忆涌进来,她悄悄深呼吸。
她想起刚生病不久,被副作用折腾得呕吐时,王女士皱眉凶巴巴地问她,还敢不敢去吹风,一边徒手接住,面不改色。
王女士的刚强总是伤人。
可她若是不刚强,若是轻言放弃,那她又要怎么活呢?
又当怎么面对她生命里那些被诅咒的挚爱呢?
宋呓欢悄悄擦擦眼角,绽出个笑容。
她扬手,火红衣袂飞扬,她朝着王女士伸出手,广袖被风带起,朝着她的方向飞舞。
妈妈。
我怕,我怕得快死了。
拉住我,妈妈。
我讨厌冰冷的仪器,害怕未知的副作用,憎恨不公的命运,但这些不是你的错。妈妈,我不该那么说,我明明从未有一刻怪过你。
从家里跑出来前,她说了那么伤人的话。
“你就不自私吗?”
“既然你那么在意我会不会生病,能从小到大都这么控制我......”
“那你跟我爸结婚,生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也会跟我爸、我爷爷一样?”
“你为什么生我啊?”
你看,命运真是低劣又可憎。
他残忍落笔后便悄悄隐身,徒留无能为力而又无辜的母女,彼此伤害着,怨恨着。
对于她任性妄为的指控,王女士当下只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