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89)
“那研究生来咱局后分在治安大队,来了没多久就辞职了,说是宁愿去他们老家一个没听说过的民办高校当老师,也不要当警察了,”石晓峰摇摇头,“这不是脑子不好吗?”
“为什么辞职?”
“说是嫌不自由,”石晓峰撇撇嘴,“还说他老婆在外企,赚得比他多,时间久了很没面子。当警察的晚上要值夜班,放假时间也不规律,又分在个穷山沟里——那时咱不还是县城吗?唉,反正一肚子牢骚。”
穆忻默然,心想:其实,自己也是这么嫌弃杨谦的吧?
“结果就是巧,前几天我去科技市场,遇见他了,你猜怎么着?”石晓峰看穆忻,当然也没指望她说什么,接着自问自答,“民办高校倒闭啦!他失业了,没办法,就去哪个培训学校教小孩电脑,哦对,他好像是计算机专业毕业的。”
“计算机专业毕业?”穆忻叹口气,“如果咱单位把人家安排在网监或者技术侦察也算是发挥所长,治安大队……每个月统共也就需要他做一次数据整理的EXCEL表格吧?”
“你是说大材小用?嘁,其实他有什么才?好不容易写篇公安简报,开篇第一句就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哎你别笑啊,后面还有一句是‘犯罪嫌疑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誓与民警共存亡’……”
“还行,没写‘在一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穆忻点头。
“所以我就说,1念书有什么用?你没见现在社会上多少一毕业就失业的!现在的大学不行!教育理念、老师水平什么的,都不行!”石晓峰一边说一边摆手,痛心疾首。
穆忻言辞恳切:“其实我也后悔了,多念三年书,现在看来也用不上,公安这个活儿,就是要有丰富的经验,你说是吧,哥?”
“你是明白人。”石晓峰赞叹,看穆忻的眼神再不像初始时那么探究,反倒多了些难兄难弟般的认同。
穆忻转回头去,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在心里苦笑。
你看,她现在学会了“踩”自己,往泥里踩,毫不留情。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跟不同部门、不同年龄段的多少人表过忠心——学历算什么?读书有啥用?没有办案经验、酒量也不好、胆子也小、花拳绣腿,解决了“副科”是沾国家政策的光,其实国家政策也不科学,凭什么给一个新兵蛋子这么好的待遇呀?我本人都觉得汗颜。这辈子估计也就在副科岗位上老死了,毕竟是女同志嘛,一辈子也出不了什么成果,全靠哥哥们有朝一日混出头来多提拔……
这些话说多了,穆忻觉得自己渐渐也真把这些话说出了惯性。有时候她也分不清哪些是拍马屁、哪些是顺水推舟,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融入这个对她而言仍然有些陌生的群体。毕竟,这里极有可能是她要呆一辈子的地方,单是为了自保,有些话她必须要学会说,有些事她也必须要学会做。
不过好在,有些事她看透了,知道以自己的年纪而言,高层次的“勾心斗角”轮不着她;又以自己的毫无野心而言,低层次的“指桑骂槐”伤不着她。她只是脸皮比以前厚了一些,在大庭广众之下愈发百毒不侵而已。至于背人处那些没有平台施展专长的空虚、没有挚友分担牢骚也不敢随便发牢骚的抑郁,以及那些明明没有共同语言却不得不拼命找话题与中年欧巴桑们聊天的憋闷时光……她或许也曾经哭过,但后来,连哭都懒得哭了。
她想,自己要么是更强大了,要么就是更麻木了。
杨谦第二次出现在穆忻宿舍的时候,窗外已经开始飘雪花。在看不到杨谦的这段日子里,穆忻才发现原来公安分局也是个很大的单位——不过几百个民警,但因为办公地点分散在全区不同区域,许多人彼此之间并不认识;许多消息,除非有心,否则也无法获得。就好像事情闹到今天这样,除非是专门想要挑拨离间或是探听八卦的人,其他人也并不会在穆忻面前有意提起“杨谦”这个名字。
于是,穆忻渐渐对“行政机关”里面的人群有了更丰富立体的理解——他们并不像外界所说的每天都忙着尔虞我诈、欺世盗名,其实他们也是普通人,也是下班要路过菜市场买小青菜,并对农副产品疯长的物价和许久不见涨的工资痛心疾首;他们生活在一个时刻需要与人打交道的环境里,善于察言观色,所以总有人愈发擅长溜须拍马,但更多人不过是更晓得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而已。简言之,除了少数人越发“小人”以外,绝大多数人,倒是越发提高了情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