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言回过神与他对视，一向精力旺盛的少年眼中竟然带着些许倦色，她突然想起他出去的这一两日，大抵也没怎么休息过，身上还带着伤，也确实不好意思再让他跟着自个儿伤神犯愁，便安慰似地牵起唇边一笑，“行，我不想了，到药房去，我给你换药，然后早点回去休息吧！”

姑娘说着便要转身往前走，少年却连忙伸出手臂将她圈在怀里，身体上的劲依然十足，“先不忙，难得有这般空闲的时候，你陪我在这儿说说话吧！”

杨暮言是背对着他的，甫一抬头便望见了悬挂于天际的那轮皎洁的圆月，光华温润如玉。

她不由得想起那些年在终南山顶的岁月，每逢七月初七，她便会坐在青影峰的月色下，听他扯天南海北的淡，太乙师叔给他看的话本志怪可一点儿都不少，而他大概是想将存了一整年的故事全部道与她听，讲得兴高采烈，故此每年的那一日，杨暮言都得熬个通宵。

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并不知晓黄沙漫漫的战场是何许模样，也没有如今这般多烦扰，她爹还活着，她也在想着有朝一日能回家。

西岐与朝歌的这场战役，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

杨暮言在心里问道。

姑娘将头靠在少年的右胸膛上，感受着他身上蓬勃的热气，两个人相依而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李哪吒将下巴抵在杨暮言的头顶，似是与她有感应般突然问：“暮言，你想回朝歌吗？”

杨暮言愣了下，神色明一阵暗一阵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朝歌曾经是她的家，可如今再也不是了。

她静默片刻，还是打算舍弃这些前尘往事，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想。”

身后的少年却道：“如果你想，我就去将它打下来。”

姑娘抬起微垂的眼睑，侧目去看他，有些惊讶，“打下来？”

“是啊！姜师叔说了，我们不可能一直窝在西岐，总有一天得出去的，不是吗？”

李哪吒垂下头，对上她的眉眼，那双璀璨的星眸里泛起光亮，嘴角敛起柔和的弧度，“到时候我和杨戬就去把朝歌打下来，带你们回家。”

回家吗？

杨暮言不自觉抓紧他宽大温暖的手掌。

其实回不回家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他们能在战场上平安归来就够了。

可她转念一想，还是觉得是他的心变得细腻些了。

毕竟她爹还躺在朝歌城郊的那片杨氏族墓里，他们又怎能不回去看看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苏醒

翌日, 杨暮言照例起了个大早。

诵读医术，晾晒草药，调配药方, 是她平日里不能落下的几门功课，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在终南山上，学医是消遣时光，而现在，她是军营里的医官，身上肩负着千万伤兵的性命。

李哪吒毕竟是个病号，故此她昨夜里毫不留情地让守卫们将他架回了丞相府歇息, 此刻时辰尚早, 后者大抵还在床上躺着。

夏日晨间的阳光照进巫医院的游廊里，连房梁都是金灿灿的。

杨苒依在那间卧房里衣不解带地守了一整宿, 到底还是支撑不住，她陪着杨暮言给杨戬换完药后，便被芸儿领去旁边的屋子里小憩。

屋外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杨暮言刚从杨戬的房中出来, 就去了邓婵玉那儿, 说甚么也要拉着后者出来逛园子, 倒也不是她在这不用去军营的摸鱼时光里有多无聊，而是眼下这情形, 显然是得多去和对方套套近乎。

邓婵玉依旧是一袭红衣，面容瞧上去比之前寡淡了许多，杨暮言陪着她行在东侧间的院子里, 后头跟着莺歌和几名看守她俩的武士。

邓婵玉瞟了眼身旁的姑娘，对方穿着一身鹅黄色交领, 娉娉婷婷，无处不透着少女鲜活的气息，这丫头到底比她小上几岁，看模样大抵也没经历过甚么大风大浪，眉眼里竟然不染一丁点风霜。

这般清纯可人的模样，着实是让邓婵玉有点儿羡慕的。

院子里种的花开得正艳，杨暮言也不是个好聊天的性子，此刻找不到话题，只好指着前方那堆姹紫嫣红，朝邓婵玉嫣然一笑，“邓将军，那牡丹开得不错，你可以让莺歌摘点回去放屋子里。”

后者微微牵了牵唇角，轻点了两下头以示赞同，她其实对杨暮言是有些好奇的，便顺势问了句：“听说你是玉虚宫唯一的女弟子？”

这名头传得也真是广，怎么甚么人都知道，杨暮言淡淡应了声：“对。”

“杨戬是你亲哥哥？”邓婵玉边走边问。

对方也不藏着掖着，实诚道：“哥哥与我没有血缘关系，是我爹娘收养的儿子，但哥哥对我极好的，与亲哥哥无异。”

邓婵玉轻轻颔首，又问：“那黄天化呢？也是你哥哥？”

杨暮言回应道：“他是我大表哥，我母亲是武成王黄飞虎的表妹。”

这问得越仔细，邓婵玉心里头那股子艳羡劲就越明显，这丫头也不知是怎的运气能这般好，不仅被玉虚宫的福德医仙云中子收为徒弟，连周营里最厉害的三个男人都能与她沾亲带故。

邓婵玉想了一整宿，到底还是觉得人不能太过忘恩负义，杨戬中的毒她会道明，但至于降不降西岐，就还有待商榷。

然而她刚想开口，便瞧见前头有个婢女模样的姑娘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杨暮言停下步子，“芸儿？”

“二小姐！”对方满脸喜色，“大公子醒了！”

杨暮言惊了一瞬，才道：“太好了！”

她连忙抓住对方的手臂，神色很是激动，“快，快让人去通知哪吒与天化哥哥。”

李哪吒与黄天化一收到消息，便风驰电掣般赶来了巫医院。

婢女们打开了所有的支摘窗，烈阳照进来时，满室明晃晃的。

细碎的金黄打在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让他逐渐从冰冷的沉睡中缓过神来。

杨戬靠于床头，脸上缠着一根白绸，清隽的面容比数日前愈加棱角分明了些，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带着点儿病弱贵公子的味道。

他眼前漆黑一片，耳畔是几人絮絮不休的声音。

李哪吒与黄天化一如既往地相互打趣儿--

黄天化嘲笑李哪吒用装死的伎俩抱得美人归。

后者也毫不退怯，讽刺对方明明是去追杀邓婵玉的，最后竟然紧张兮兮地将人家抱了回来。

……

若放在平日，杨戬大抵还会被他俩吵得有些脑仁疼，但此刻刚死里逃生，能听见他俩的声音便显得有些弥足珍贵。

杨戬轻轻摆首，唇边展现一抹久违的淡笑，也就是在这时，门口似乎有清浅的脚步声传来，房内叽叽喳喳的两位少年蓦地就安静了下来。

他似是意识到了甚么，刚侧过脸转向外边儿，便听见了杨暮言一声清脆的“姐姐！”

杨戬抓住被衾的手一紧，心跳随着呼吸一同变得有些急促。

若说方才他们几个与他讲述他昏迷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时，他还能佯装镇定，那么此刻，他内里的那颗心是真的再也无法平静。

他这几日虽一直在昏睡，但知觉还是有的，他本以为他手中的触感，唇间的柔软，耳畔窸窣的啜泣声皆是错觉，却不承想，那些……竟然都是真的。

杨苒依适才也就躺了不到两个时辰，甫一醒来，便心神不宁地往这间屋子里来了。

当望见床上的人已经清醒时，她有那么一瞬是想赶忙跑进来的，但长久以来控制自个儿情绪的理智却硬生生让她顿在了房门外，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中是辗转反复的神色。

“姐姐，你快进来呀！”杨暮言瞧出了不对劲，连忙走过来将她拽进了房门。

杨苒依刚走了两步，便拉住妹妹的手，面露疑惑：“他这是……？”

既然人都醒了，也就没必要再瞒下去了，杨暮言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后者的神情蓦地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