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处(3)

作者:今当欢喜 阅读记录

谁是你朋友?

周围人都转头来看这位“朋友”,冥医生气却又脸热,被人不问来由地托付好像不受尊重,被人称作朋友,又好像格外尊重。他忽然从路人变成相关的人,参与一场盛大婚事,新鲜得意又郑重庄严。

花伞转开的时候整片宅子欢呼起伏,冥医搞不清里面的门道,但大家高兴他也就高兴。新娘站在花伞下,冥医把钱米抛上去,心抖手抖,好在不偏不倚,是盆满钵满的好寓意——稻米落在伞上时,如倾盆大雨沙沙,伞在手里旋转,伞上的鸳鸯要飞起来。默苍离捏着伞柄低下头,那一瞬间冥医心如擂鼓,好像是自己要娶他。

事后八仙大桌摆开,院里挤满吃席的人,冥医看到默苍离隐在院子外冲他招手:“现在不走是等着害暑吗。”

他七拐八绕地带他去钟灵寺吃斋饭,说人都挤在陈家吃饭,庙里清净。

走在路上默苍离回头问他:“一起打伞?”

冥医不知怎么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而后一前一后,阴云时轻时重,再没有过交谈。

那一整天冥医心不在焉,像做错事。那是很奇妙的时刻,他们只见过两面,彼此没有摊开名姓,却一起对桌吃饭,圆满一场婚事——高山榕遮在头顶上,他们坐着不说一句话,那天庙里统共只见三个人。

冥医低头吃面,沉默如金,他听到自己很鬼使神差地问了默苍离了一句:“我结婚也能请你转伞不。”

默苍离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他就继续吃面,如坐针毡,再抬头时对方已经走出了斋堂。

那半天辰光浮光掠影,荒田走马,冥医嗑完半碗面,在钟灵寺里躲暑躲了一下午。古刹空濛铜墙铁壁,里外不见人只见菩萨金刚,他莫名觉得自己做错一万件事,那金刚每一眼都是瞪着他的,瞪得他罪孽横生——但寺庙与世隔绝,洗尽一切尘事,连带着把他肚子里那碗面也洗了干净,人好像又重生一回。

冥医后来总想搬家,托朋友打听钟灵寺附近的房子,但寺庙周遭多是富户豪门的主宅,图佛祖庇佑,一房难求,始终没有下文。他跟朋友讲不搬家恐怕要造业障,朋友以为他指师父的房子风水不好,还请来方士看过一回。他同方士说晚上总做梦,都是些千百年前的事情,而且你死我亡的,这房子大概真的有问题。

江湖骗子自然不能解决他的问题,给了他一副铜鸡,一副七星阵,摆在家里就打发了事。

而有了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又好像真的起了点作用,不再频繁做梦,偶尔梦到一些镜花水月,难辨古今的人事,虚虚妄妄隔在几千年以外的地方,模糊得像钟灵寺的神谕,叫他警钟长鸣。

中元前天夜里大雨,电闪雷鸣,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冥医心里风吹草动轻易就被惊醒,有人在外咣咣敲开了自己的门。是对门的孩子在喊,说他离得最近,请他起来看病。

冥医觉得这孩子说话实在招欠,但救人救火,手比脑子动得快,已经披衣提电筒跟人出了门,他在前边听后边叨叨讲病情,忙里偷闲问:“你叫什么名?”

“鸿信,”说话已经带了哭腔,连推带搡地把他推进门,“复姓上官。”

“人挺皮的,名儿倒取得好。”冥医脚下不停,但走到门口还是顿了顿,掀开门帘钻了进去。

那时虽然知道默苍离的名字,只是人有亲疏,还是喊师傅。而上回还人模人样,没想到这回见差点就是生死一瞬。他喘症突发,来势凶狠,冥医心惊肉跳但下手不乱,针刺摁穴急救下去,对方咳出几口清痰,他才松下劲,握着他汗到发白的手,发现自己也流了汗。

默苍离气已经顺了,汗流浃背,脸如白纸,还是坐直了身子,对他道谢。生病的人很多狼狈,鬼门关前,命悬一线,但是目光清晰明亮,甚至森严壁垒,强撑一副完好无损的客套——冥医有点想笑,却又不好真的笑出来。

他抽手坐回桌旁写方子:“有这病还整天伞堆里扎,是不要命了吗,桐油闻着不难受?”

鸿信在旁答:“据说好多年没犯了,都不曾注意……”

冥医瞪猴儿似地瞪他:“好几年不犯?意思是不吃药也不忌口?”

他火气攒在脑门上,鸿信无知无觉:“嗯,大概是今晚雨下得突然,他出去和人看木料没有带伞,就受寒了。”

“还敢淋雨!”冥医拍案,茶水溅地,鸿信不知他火从何起,不敢吱声,就往默苍离那躲。

后来也觉不妥,病人家里有失医德,就收敛心神,埋头写方。默苍离身体虚弱,但说话仍掷地有声,昏黄室内豆灯一盏,照着人混沌又分明:“你起得太急,鞋子穿反了。”

冥医胸闷气短:“我这一世若不长寿,大概就是被你这样的病人给气死的……”

默苍离想了想认真说:“那你可能要给我看很久的病才能到气死的地步。”

这句话后来几乎一语成谶却又像终生的谒语——它昭示两个人的命运。雨还没停,大颗砸在窗户上,鼓盆作响,手心的汗总干不了。鸿信在一旁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他倒墨水。冥医又想起上回来定伞时,临了被敲一笔的事情,骂心全无,只剩认命。冤家路窄,窄不过门前七尺巷,那时还不能懂冤家路窄的真意,看到人生海海,聚散有时,人有悲欢离合,而明月并非时时有,月光却总照故人来。

那段日子冥医下了医局就往百花深处跑,轻车熟路,风雨无阻,早就不是第一次来时畏手畏脚的样子。像是无言的约定——事实上没有任何约定,只那一晚彼此交握过汗涔涔的手时就好像交付了信任。只是在对门,不得已而受之,除了我还有谁能及时救命呢——冥医总这样想。就像他交给他钱币和稻米,只是因为站得高,只是时事造人,只是情非得已。

朋友打听好了房子问他搬家事宜,他说工作太忙,荷包太紧,三番两次又不了了之。

有时回来晚走得急,拨开伞就往里进,鸿信跟在后头喊:“小心点这都是师父的命!”

他不理,药箱朝桌上一拍头也不抬:“躺下,衣服脱了。”默苍离袖着手坐一旁,屋里烧着油灯,面前摊着账本,他说:“你这做大夫的,讲话实在不斯文。”

默苍离说话斯文却很骄傲,不明白的人听不惯,怎么听都很想打他。相熟后知道他就是很骄傲,有骄傲的资本和一点这年纪该有的心气——是与生俱来又理所应当,他十九岁就接下百花深处,做到如今风生水起的光景,不惮世故,实话实说。可旁人只听得到傲听不到别的,于是总有很多误解。

“我看你浓眉大眼的虽然斯文,骨子里却比流氓还招人厌。”冥医反唇相讥。

他对默苍离总有无名的怒气,张开很多防备,好像但凡一个不慎就要落入对方的陷阱里。默苍离和他隔着一张桌子,他合上账本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解扣子,语气郑重却又狡黠:“‘凡为医者,性情温雅,志必谦恭,动必礼节’,你们医书里写的,你不会不记得的吧。”

冥医翻个了白眼,不想跟他说话。

在以后的漫长时间里,每当冥医要跟他吵架他就摆出这段话,百发百中屡试不爽,冥医很生气,但也不是真的生气,大概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这辈子吵架都没吵出什么新意来,总是翻来覆去抬陈皮芝麻的杠,吃彼此心知肚明的瘪——冥医说:“我不跟你吵不是忌惮什么,也不是吵不过你。”

“知道,”默苍离面色坦然,“我恃宠而骄吧。”

“你怎么不说病还有六不治,首先就是骄恣不论于理不治!”

“宠在前,骄在后,追本溯源是你的问题。”

冥医哑口无言,默苍离回回趁他读条时发动攻击:“你不也乐在其中吗。”

因为总往对门跑,后来就总留下吃饭。百花深处的作坊在巷外,匠工画工都在那里,这处三进两场的宅子不过住十来人,除了主人一个,剩下都是学徒和佣人。鸿信在这学画儿,平日还要去学校,也不是时时都在,于是都在一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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