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黄少天记得自己，所以才会说自己是第一个替他点灯的人，那不是语言程序或记忆区间错误，也不是什么暧昧不明的譬喻法，而是黄少天一直铭记在心的往事。

他看着那些穿着黑色西装但很显然是军人的家伙用粗暴的手法拖着黄少天的躯体离去，触感逼真的人造皮肤被维修厂粗糙的地面磨破，露出底下的金属外层，原本光滑明亮的合金板因为不断与地面碰撞而迅速变形刮伤，部分循环液从变形的合金板间渗漏出来，在地面上留下蜿蜒残破的橙色轨迹。

「……你们会怎么处理那具机体？」喻文州忍不住开口，干涩地问道。

「当然是报废回收啊，那正子脑里一个正子都不剩了，整个脑袋都是空的。管它原本是多天才的作品，现在也就是块废铁，回收还能有点价值。」工程师耸耸肩，无所谓地回复。

——第一次见到黄少天时，他也这么想的。

喻文州忍不住笑了出来，越笑越夸张。

「你怎么了？什么事这么好笑？」工程师一脸莫名，拖走机体的军人此时催促他离开，他便顺势道：「文州我先走啦，以后有空再聊！」

喻文州没有回复，而是在对方匆匆离开后独自一人坐在维修台上，笑得连眼泪都掉了下来。

过了很久，他才强迫自己接受了黄少天已经离开的事实，终于能够再次面对已经失去主人的那间客房。

他打开了黄少天的房门，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整整齐齐地，就像原本那个一整年使用机会不到一天的客房一样。

只有桌上用一颗螺丝压着一张打印下来的纸张，上面说狮子座和水瓶是绝配的段落被红笔圈了起来，旁边还画了一个得意的笑脸。

喻文州笑了笑，把纸张收进透明文件夹里，小心地收藏起来。

喻文州打开计算机，里面所有有关黄少天的数据都被清除的一乾二净，就连他偷偷备份的摘要都被删除了，用复原程序也无法找出任何黄少天曾经存在的蛛丝马迹。

黄少天一直都知道他在做什么，做了什么。

他在家里环绕了一圈，每一个角落都有和黄少天有关的记忆。他还能想起被黄少天烧坏的烘干机，烤穿了一个洞的锅子，湿淋淋的沙发，以及到现在都还没买足数量的盘子。

但是这一切都不在了，新换的烘干机甚至还是原本的那个品牌丶相同的型号。黄少天留下的所有痕迹都被清除得一乾二净，就像他和黄少天相处的一切点点滴滴都只是个梦而已。

黄少天在他们出门前就没想着要回来，他甚至计划好了要怎么让喻文州和自己撇清关系。

这样的发现让喻文州难以接受，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失去了黄少天和与他有关的一切，只有那些照片还能证明他不是做了一个白日梦。他不断重复查看那些照片，深怕自己在黄少天的正子脑完成修复前就忘了他们相处的那些往事。

黄少天不会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他们的每个亲吻每个拥抱每个十指相扣的时刻，如果连他都忘了，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直到喻文州在微波炉里看到一个脏污的塑料袋，里面是一小堆零件。他认出那些零件是属于黄少天的，几乎是如获至宝地把它们收藏起来。

他把那堆废弃零件用一个玻璃罐密封装好，放在他们三人的合照旁，合照就放在他的桌上，他时常都能看见它。

相机里黄少天拍的照片他全部都冲洗成实体相片，有些陈列出来，有些妥善地收好。数字档案他备份了几份，分散存放在不同的地方，以免档案损毁遗失。

现在回想起来，黄少天恐怕也是因为知道自己会忘记所有的事，才会拼命按快门，并且对于一定要拍到相熟的人执着到任性的地步。

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消亡，并且一点一点地失去一切会是什么感觉？

当喻文州看着照片出神时，一个稚嫩的猫叫声在他脚边响起，三色的花猫在他小腿肚上用力蹭了一下，然后翻倒在地上对他露出腹部。

喻文州笑着蹲下身，伸手搓揉着猫肚子，小花发出愉悦的呼噜声。

邻居家的猫顺利送养了，他留下了黄少天特别叮嘱过的花猫，也让家里显得不那么冷清。

黄少天的正子脑修复依然持续着，喻文州已经为此忙碌了将近两年，虽然进度缓慢，不过完成修复需要的只是时间。

卢瀚文已经从大学毕业，天才儿童再次改变了志向，开始走上钻研仿生体的道路。

他说，黄少不需要维修了，可是他还是需要身体啊。

他们都在期待黄少天的归来。

那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即使室内开着空调，坐在窗边还是能被阳光晒出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