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番外(86)
谢永亲自端进来一个白铁盘,盘子上是裁成一条一条三指宽的细麻布。
又隔了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小心检视余得水身上的伤口。似乎很满意,先在伤口上撒上盐水,再将细麻布一一贴在那些裸露的伤口上。
伤口蘸了浓盐水,有一种钻心的疼,但也用不着用麻布挨个包扎吧?
余得水白着脸正在莫名其妙,就见周秉在他面前蹲下,生得好看的指尖徐动,冷静得近乎残忍,“……等到伤口和麻布完全粘合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开始审问。你要是不招或者胡说一气,我就把这些布片一条一条的从你身上撕下来。”
他叹了口气,一脸有虚假的同情,“我听说这份痛如同扒皮抽筋,受了刑的人到最后往往会直接痛到死……”
余得水身上顿时麻痒难耐,仿佛蚂蚁肆虐一般地痛,几乎发狂乱喊,“你不得好死……”
周秉的眼神冷了下来,在昏暗的牢房里极亮,像淬了冰的寒气让人觉得心底发毛。
“你用不着怒,其实外头死多少人和我都不相干,我也不是要赶尽杀绝。再告诉你一句实话,你到哪儿宣扬你的众生平等都没问题,只要别在跟前,别让我的这双眼睛看到……”
他拍了拍余得水的肩膀,似乎很遗憾,“你千不该万不该选江州这个地方搞事……”
没人知道周秉心里一直徘徊着一股后怕,没人知道他在睡梦里都在发抖。
除了祖母,谭五月是唯一一个曾经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人。
他后怕,要是谭五月没有跟着祖母到京城去,要是谭五月继续像从前一样半辈子都痴守在江州,那些被煽动的暴民兴许第一个就会冲击周家的老宅子……
周秉芯子里当了二十多年的差,什么诡谲荒唐凄惨的场面没见过?
他看过被大火焚毁的豪华院落,看过被重伤欲死的幼小孩童,看过被流民糟蹋后不堪侮辱羞愤投河自尽的少女……
差一点,只是差一点,江州就变成人间炼狱,而眼前这个人就是始作俑者。
谭五月之于他就是两辈子失而复得的宝,所以他在庆幸,所以他在迁怒。这份怒意来得波涛汹涌,连他自己都招架不住。
原来那个人的分量已经如此之重。
不知什么地方有檐水滴落的声音,哒哒地叫人心烦。
余得水终于明白自己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时而沉肃时而狠厉,甚至带了一点玩世不恭的年青人,把家和家人看得很重。
他无来由地觉得荒谬,江州只是这人的老家,至亲都上了京城,且损失也不是很严重,至于这样不死不休吗?
据他所知,许多官绅明面上不敢张扬,但私下里巴不得和出手豪阔的净土宗扯上关系!
前朝时,净土宗以“普化在家清信之士”为号,拥有一大批有家室的教徒。因其在家出家,不剃发不穿僧衣,又被称为不剃染道人或有发僧。
日积月累,这些教徒牵连纵横形成一个庞大周密的关系网。靠着这种隐秘的互惠互利,早期的教徒们多拥有丰厚的田地资产,身份非富则贵。
即便净土宗后来被朝廷下令禁绝,可这些人早就成了气候,不过是转换了另外一层身份罢了。余得水曾经很有自信,万一自己要是落到不堪的地步,只要登高一呼就有无数隐藏在暗处的人愿意为他奔走。
周秉一上来就不知轻重地动用大刑,无异于自毁前程……
阴暗牢房里的所有人,包括纪宏和谢永都不敢出大气儿。
特别是谢永,手上从来都算不上干净。落在他手底下也有很多无法无天的人,所以他也亲手折磨过很多凶犯,听过很多铁栅栏后不绝于耳的哭嚎。
他以为自己已经司空见惯了,在心里再也翻不起一点波澜。
但是看着眼前的年青人轻描淡写地,明目张胆地拿酷刑威胁着在自家门口作恶的人犯,竟然奇怪地生出一种壮士守国土的自豪,这份睚眦必报得近乎可爱。
有人搬了宽大的椅子过来,甚至殷勤地放了垫子。
周秉舒舒服服地坐了,好整以暇地双手合十,“我来问,你来答。我不满意,就扯你身上的麻布条子。现在看起来已经干了,正好看看是你的皮肉坚,还是你的嘴更硬?”
这话说得干脆,可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周秉志在必得。
那绝对是一种非人折磨,余得水稳健的面上终于流露一抹惊惶,更多的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气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难不成你还敢屈打成招,知道你要承担什么后果吗?”
就这种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的人,还敢辩驳自己是屈打成招的,真是马不知脸长。周秉懒懒地也不跟他多废话,手稳稳一扬。
立刻有人上前,从余得水的胳膊上利落地揭了一根麻布条子下来……
真的只是像撕上好的苏州绸子一样,“唰”地一声,嘎嘣脆的,血淋淋的。后头带着丝丝缕缕的皮肉,有几滴甚至飞起来喷溅到了周秉的薄底靴上。
余得水睚眦欲裂,喉咙里有破碎的嘶喊,他活了这么岁数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被撕裂的地方先是一阵麻木的疼,然后是火辣辣的如同刀割。连带着肩背胸腹部的筋骨肉全部错了位,五脏六腑都恨不得要咆哮而出,竟是比刀斧加身还要难以承受。
余得水疼得话都说不出来,哆嗦着。只能尽量面无表情,却因为面部牵扯怎么看都显得狰狞惊悚。
缓了一阵后,他终于凄凄地垂头,心悸地看着身上那些余下的被血肉牢牢黏住的麻布条子。
长长短短的像是海里章鱼丑陋的触角,一扯就钻心地痛,再也无法忍受第二回 。偏偏渔夫锋利的刀戟无处不在,只能拼命艰难维持着体面,还不如一刀子捅进去来得痛快。
周秉在刑房头一次的威立住了,余得水也生平第一次感到真切的骇惧。
这人比他手黑,这人比他脸厚,比他更能豁得出去,更无所顾忌。认准一个目的就勇往直前,名声礼法上下等级在他眼里只是个屁。
所以现在自己是阶下囚,这人能悠闲地坐在台上。
盛在大碗里的盐水又被端了上来,周秉不疾不徐地捋着干净的细麻布,仿佛在友好地商量,“你看,我扯一根,就重新给你身上贴一根。等这一批都扯光的时候,新贴上去的麻布条子就又沾得瓷实了……”
简直……令人发指,偏偏让人无可指摘!
连谢永这个老手都不知道司里的刑罚还可以这么活学活用,他和纪宏悄悄对视一眼,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先前觉得周百户还挺随和挺无害的人,从今往后都可以闭嘴了。
余得水口干舌燥,额头上有冷汗渗出来,不敢再惹这个杀星。他重重地合了一下眼,终于承认一败涂地,“我也没料到最终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一切都只是天意……”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分赃不均
江州县衙的地牢虽然大半建在地下, 可还是留了几眼天窗。
外头夕阳刚刚落土,仿佛像是凝血一样的霞光笼罩着屋子顶端的一角,衬得明暗的两块地界像尘世和阴间, 余得水的话就断断续续地流淌在暗黑的壁角、尖利的铁钩和染了血渍的刑具上。
净土宗渊源于佛教, 相传净土宗始祖东晋释慧远在庐山林寺与刘遗民等结社念佛,后世信徒以为楷模。绍兴年间, 吴郡昆山僧人茅子元在净土结社的基础上创建新教门, 称之为白莲宗。
再早的白莲宗崇奉阿弥陀佛,要求信徒念佛持戒。由信众组成的堂庵遍布南北各地, 聚徒多者千百少者数十,规模堪与佛寺道观相比。堂庵供奉阿弥陀佛、观音、大势至佛, 上为皇家祝福祈寿, 下为地方主办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