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113)
阮殷慢吞吞入内, 掀开袍角慢吞吞跪下, 磕一个头,“奴才给陛下请安。”便仰起脸, “奴才回来, 因为家中遇到烦难事,想同陛下求个恩赏。”
皇帝自从知道阮殷回京便心惊肉跳的,直到他说出“家中事”才暗暗松一口气, 便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下石阶,俯身拉他起来, “大伴自去岁一直身子不好,回来便回来,何需多礼?”
阮殷顺势起身, 任由皇帝拉他在右侧椅上坐下。皇帝竟也不回去, 紧挨着他一同坐了。小太监入内奉茶。皇帝道, “发生了什么?大伴特意回京寻朕, 必定不能是小事。”
“是。”阮殷点头,“奴才无能,为家事叨扰陛下。但此事郑重, 恳请陛下成全奴才。”
皇帝见他如此郑重,便知不能不答应, 与其等他说话,不如先送他个人情, 仔细回忆朝中事务,便道,“你我之间何需如此见外?御史台确实为了河间阮氏族人封爵的事往御前递了折子,朕没理他们。你也要多宽心,朕应了你的,便没有收回的道理。今日事罢了,日后你去了南宫,远离御前,有话要问只管给朕写信,不要乱听信外间传言——朕现时便可同你交个底,有朕在,阮氏一门荣宠断无后顾之忧。”
阮殷摇头,“奴才父母兄弟无一人在世,河间阮氏与奴才对面不相识——还有什么族人值得惦记?”
皇帝以为赏了他个大恩惠,闻言皱眉,“那是为什么?”
“陛下。”阮殷道,“奴才想同陛下要个人。”
“人?”
“是。”阮殷起身,在皇帝惊讶的目光中走到他身前又郑重跪下,“奴才钟情丁太傅府上南嘉小姐,求陛下开恩,将她赏与奴才。”
“太傅府……南——”皇帝吃一惊,“你是说丁南嘉?”
阮殷磕一个头,“是。”
“大伴怎的——”
“奴才自知身负残疾,实是情之所钟身不由己。”阮殷埋在地下,轻声道,“求陛下成全奴才。”
皇帝初时听见阮殷回朝,以为皇权生变,后来听说他为了家事,以为阮氏荣宠,事到如今话风一变,竟是为个女人,一时间竟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什么残不残疾——这种话以后休说,区区女子,大伴同朕的情分,何等绝色要不来,还不快起来么?”
“非是女子。”阮殷不动,“陛下,奴才要丁府南嘉小姐。”
“那不还是女子么?”皇帝无语,“你起来。明日朕命丁定远与你送去。”
阮殷仍然不动,“如此便请陛下收回赐婚成命。”
皇帝愣住,终于记起自己刚刚才赐了一门婚,对方就是这个丁南嘉。李天师扶乩冲喜,他根本不信,又当不起这个“不孝”的罪名,只能依他。正好宋渠求娶,日更最新完结文,在企恶裙扒八三凌七期吾三六自觉四角俱全,哪里留意赐的是谁?
若不是阮殷来说话,他可能连这事都忘了。
“是有这么个事。”皇帝道,“这门婚是李天师扶乩得来的,为的是给阿母冲喜——倒耽误不得。此事既已成定局,朕另外给大伴安排。中京贵女大伴喜欢哪个,朕今日也给大伴赐门婚。”
阮殷不答。
皇帝道,“阿母早年就有这个打算,让你也有个家室。这么多年你只是不肯答应。”便笑起来,“谁料如今卸了任倒主动来求——阿母当年就是使错法子,早让你闲下来,说不定早就做成了。”
阮殷道,“奴才要丁府南嘉小姐。”
“这个不行。”皇帝道,“朕已经赐婚,旨意只怕都到中京了——如何收回?”
阮殷慢慢直起身体,虽仍然跪着,却有松柏之姿,千钧不可转移。
皇帝加重语气,“另外选吧,中京城里贵女多得是,随你挑选。索性就在中京成婚,大伴带去南宫作伴。”
阮殷不说话。
皇帝顿觉气滞,熟悉的压迫感隐隐袭来。他自从亲政,许久没有从眼前权宦身上感觉到——原以为阮殷年老气弱,此时才明白过去不过是对方刻意避让。声气立时弱下来,“丁南嘉寻常女子,有什么值得大伴如此上心?北境贡来许多绝色,俱是异域风情,大伴若喜欢,可——”
阮殷重复,“奴才要丁府南嘉小姐。”
“朕刚赐了婚。”
“请陛下收回成命。”
瞬时僵持。
阮殷跪着不动,皇帝倒坐立难安起来。许久仍是皇帝打破僵局,“君无戏言——大伴这是要朕出尔反尔么?”
阮殷垂着眼,一言不发。
“不过一个女子,换一个又如何?”皇帝简直不懂,“中京贵女,比丁南嘉容貌出色的,比她身份贵重的,只要未曾成婚,即便已有婚约都不打紧,朕替你做主,大伴另挑一个。”
阮殷跪着不说话。
皇帝终于知道此事绝无转圜,渐渐恼怒,“大伴这样,是在逼迫朕躬么?”这话已经说得非常重,阮殷却没有半点打算反驳的意思,仍然跪着不说话。
皇帝焦躁起来,站起来屋子里飞速地走,一时恼怒上来想把这个权宦就地打杀,一时理智回归告诉自己不能如此——阮殷掌朝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他能主动退居南宫让权自己已是极不容易,为一个女人得罪他大大不值。
可是就这样被迫答应,皇家脸面何存?
天人交战半日,皇帝终于忍不住,“若朕不能答应,大伴待要如何?”
阮殷连神气都没动一分,“奴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二人正各不退让时,外间内侍怯生生道,“陛下。”
皇帝大怒,“滚出去——”又改口,“滚进来。”
门帘从外打开,走进来一个红衣内监,正要同皇帝回话见阮殷跪着,忙又跪下。
“什么事?”
内监怯生生看一眼阮殷,小心翼翼道,“回陛下,传旨官回……回来了。”
皇帝精神一振,“大伴可听见?旨意已经到中京,人都回来了——这事不能改了。”
阮殷不答。还是那内监小心翼翼地补充,“怪奴才没说清白,还未……未曾。净军在山下值防,传陛下旨意,悬山寺禁人出入。”
皇帝听见便回头,“阮殷?”
阮殷侧首瞟那内监一眼,小太监唬得一哆嗦,居然都不同皇帝打招呼,爬起来跑了。
屋子里仍然只剩皇帝和阮殷二人。阮殷道,“奴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简直难以置信,“你这是要逼宫?”
“奴才不敢。”阮殷道,“奴才只是同陛下求个赏赐。”
皇帝站着,面上神情出奇精彩,仿佛天边一块云一瞬间换了七八十种色彩,许久之后终于冷静,慢慢坐下,“大伴特意来此,当真只是要个赏赐?”
“是。”
皇帝慢慢坐下,“恕朕信不及你。”
阮殷仍跪着tຊ,“十五年前,奴才为人冤屈身陷囹圄,太后慈悲搭救,奴才才能活着走出郊狱,十三年前,奴才区区净军统领,穆王力荐奴才入司礼监。从那时至今,奴才尽享天家荣宠,无一日不思粉身碎骨报活命知遇之恩。”
“朕还以为你忘了。”皇帝冷笑,“你记得就好。”
“无一日敢忘。”阮殷续道,“奴才十数年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有负皇恩——今日是奴才出格,求陛下念及奴才半生勤谨,饶奴才这一回。”
皇帝皱眉,“你当真只是为一个女人?”
“是。”阮殷道,“奴才父母皆亡兄弟身死,如今孑然一身,只剩这一个念想叫奴才活至今日——若非如此,天家对奴才恩重至此,奴才怎么敢造次?”
皇帝便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