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32)
男人大睁双目,摇晃的视野中丁灵柔和地盯着自己,又慢慢向他靠近,把她光洁的额贴在自己额上。眼前一切太不真实,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幻梦,假的,都是假的。男人扭转身体尖声大叫,“什么人?滚出去——”
丁灵恐他挣裂伤处,只能用力压着他。男人双目大睁,盯着虚空中的敌人,胡乱地叫,“出去,都出去——”
老大夫在旁看着,“他都烧糊涂了,你还同他讲道理?按住便是。”
丁灵回头,“别。”在老大夫疑惑的目光中道,“你别碰他衣裳,在伤处划开便是。”
老大夫摇头叹气,依言走去取一把银刀,摸到男人大腿根处十字划开,衣料散落,露出被鲜血浸透的裹伤布。男人仍然在不住口地喊叫,丁灵抱着他,贴在耳边不住宽慰,“没有人,没有人碰你,你看衣裳不是好好的……”
如此捱过一时,男人渐渐相信她的言语,仰起脸,“别让他们碰我。”
“没有人。”丁灵道,“别怕。”侧首见老大夫动作如飞,依照前法,用银剪子剪断裹伤布,洗净伤处上药包裹。
男人挣扎中气力用尽,伏在丁灵臂间小幅度地战栗。丁灵看在眼中难过至极,五指陷在男人温凉的发间,柔和地抚弄。
等老大夫裹完伤处,男人早又昏死过去,他那身名贵的墨云锦一半堆在腰际,一半被银刀划得稀碎,大片苍白的皮肤就那么露着,既是滑稽,又是凄惨。
老大夫长长地吐一口气,“安生静养。命人跟我抓药,今夜分三次煎服,若退了热便安生养着。退不了再来寻我,后日我来换药。”提着药箱子便走了。
丁灵呆坐半日才记起忘记道谢,她完全不敢再碰男人的衣物,只把锦被囫囵搭在他身上御寒。
侍人进来布置火笼子。丁灵看一眼,“去换成银丝炭,再多烧一个来。”
时序尚未入冬,虽然寒冷,却不至于要烧两个火盆。侍人没敢分辩,依言照办。等他再提着两个火笼子回来时,见自家小姐失魂落魄坐在榻边,把男人软绵绵的一只手握在掌间,一下一下抚弄,动作柔和至极,像在碰触什么稀世珍宝。
侍人不敢再看,放下火盆低着头退出去。
丁灵坐了很久勉强寻回神志,后知后觉屋子里热得发慌。便走去里间脱了外裳,将烫得惊人的面颊浸在冷水里降温,寂静中只觉心跳有如战鼓。她认命地叹一口气,换了身轻便衣裙走出去。
绕过床柱便与阮无病四目相对。
丁灵大喜,“你醒了?”便疾步上前,伸手碰他前额。
男人头一偏躲避。
丁灵一滞,手掌便停在半空。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家。”丁灵道,“我家城郊别苑,你受伤了,这地方离……离那地方近。”
男人恍惚了片刻才听懂她说的这地方那地方是什么意思,便点头,“多谢丁小姐,我回去了。”撑住身体要坐起来。初初一动便被丁灵按回枕上,男人吃一惊,抬眼看她。
“你别闹。”丁灵道,“人家大夫费好大工夫才给你裹好的伤。”
男人被她按住,冷若冰霜的模样便不怎么绷得住,生硬道,“我不用你管。”
丁灵一看他这模样就生气,“你真是有点气力就作死,还是昏着时好。”
男人皱眉,刚要说话唇上一紧,被丁灵伸手掩住。他这一生从未被人如此对待,便大睁双目,难以置信地瞪她。
丁灵道,“再说些我不爱听的,我必让人煎一副哑药给你,省得烦心。”说着皱眉,“这么烫——”手掌往上移,贴住他前额。
男人又要躲,被她强行贴住。他一直烧得厉害,被丁灵掌间凉意浸染忍不住哆嗦,“你这么冷?”
“不是我冷,是你在发烧。”丁灵道,“消停些,养好身体再胡闹。”
男人道,“我胡闹?比不过丁小姐任性妄为。”
丁灵眼珠子一转,“大人想必是渴了,我给你弄些汤来?”
男人疑惑地看着她。
“大人现时虽然威风得紧,方才可是叫喊了好半日……”丁灵道,“不渴才奇怪。”
男人听懂了,瞬间面红过耳,他本在高热之中,心绪激荡间眼前都黑了片刻,等视线重新凝聚,便见丁灵近在咫尺,正忧心忡忡地望住自己。男人咬着牙问,“我说什么了?”
“没什么。”丁灵眼睁睁看着他被自己一句话激得昏晕过去,不后悔是不可能的,柔声道,“外头煎了汤,你喝一点好不好?”
男人固执地追问,“我说什么了?”
“没有,我乱说的。”
男人提高嗓音,挣扎着又要坐起来,“我说什么了?”
丁灵按住他,“你别动。”见他只是不依不饶,心知不说点什么必然混不过去,“大人真的没说什么,就是……就是一直喊疼。”
男人僵在当场,一瞬间难堪到极处,面上血色褪尽,便连嘴唇都哆嗦起来。
第25章 畜
丁灵看在眼中难过至极, 握一握他的手,“天底下哪里有不怕疼的人,别说身上两处箭伤,换我只要一处都要哭死。”
男人仿佛被没顶的难堪完全吞没, 失魂落魄伏在那里, 一动不动。丁灵没想到只是神志不清时外露的一点软弱,居然叫他承受如此打击, 忍不住向他俯身, “你怎么啦?”
男人不答。
丁灵劝不了他,人家一个病人兼伤患,动不得, 重话也说不得。便道,“不理我罢了,只是你出了许多汗, 衣裳无论如何要换——”
男人抬头,他在高热中,颧骨飞红, 连双眼都是红的, “你动我衣裳了?”手臂撑住便要坐起来。
丁灵连忙按住, “没有, 没有,谁敢碰你?”又道,“没动你衣裳, 要裹伤用刀割开衣料——可惜你这墨云锦再穿不得了。”
男人慢慢放松身体,又伏回去。
丁灵走去把侍人送来的干净的中单拿过来放在枕畔, “要人来帮忙吗?”
男人摇一下头。
“那你慢点。”丁灵道,“不要牵动伤处。”又去把火盆移到榻边, “换好叫我。”便往外走,走半路不放心,退回去警告,“你慢着点,再崩了伤处,这回说不得要让大夫把你剥光。”
说完不等男人发作,飞速走出去。此时已是深夜,中天月圆,明晃晃地挂着,把庭院照得如同白昼。侍人捧着餐盘拾级上来,“姑娘还没用饭吧?”
“等会吃。”丁灵接过餐盘,“去两个人进城,一个回府寻唐嬷嬷,就说我tຊ白日在西冷江游玩,觉得风光甚好,打算在别院清净住几日,谁也不许来烦我——旁的话一个字不许说。”
“是。”
“另一个去钦差驻跸,让阮继善亲自带上好的伤药过来。”
侍人疑惑道,“阮——”
“阮继善。”丁灵重复,“就说我请他,他自然知道。”
“是。”
丁灵原地里站到寒意四涌,等不来里头呼唤,只能自己进去。走到榻边便见男人一动不动伏在枕上,被子也不盖,不知睡熟了,还是又昏晕过去。
总算衣裳是换过了,男人清瘦修长的身体拢着白色阔大的中单,陷在深色的被褥里,面白气弱,像是初春冷溪最后一片浮冰,吹口气都能消融。
丁灵走近,情不自禁伸手碰他,鬓边黑发湿漉漉的,早被冷汗浸透了。
男人在她掌下略微偏头,“你别碰。”便睁开眼。
丁灵指尖停滞,一张脸瞬间飞红。
男人知道她误解自己的意思,低声解释,“都是汗,脏得很……”又道,“你让我回去,我要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