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51)
丁灵恍然大悟,“竟是这么个理。我的封号事小,阿兄闭门思过事大,不知是谁寻我家麻烦?当如何解开此等祸事?”
“小姐不用担心。”李东陆道,“不论是谁,既然能走通老祖宗路途,必是阉党一流。不论小姐的事还是令兄的事,只要阉党势弱便能复归正途。”
丁灵仍旧望住他。
李东陆道,“阉党行事乖张,这些年屡屡被弹劾,又屡屡无恙,惯得他们有恃无恐,竟做下如此大事——”他说到这里总算清醒一些,“小姐不必打听,很快有消息。”
丁灵大失所望,“不能说?”
“不是。”李东陆忙道,“许多底里我也不知,等我知晓清白,再同小姐说。”
丁灵道,“我等着李大人。”便站起来,“晚了,我还要去悬山寺给阿奶送衣裳,不留李大人。”
李东陆依依不舍起身,“明日奉公往京畿,回京再来寻小姐说话。”
丁灵不答,“不送,期盼李大人好信儿。”
站着目送李东陆出去,不一时青葱走进来,“姑娘为何同姓李的说半日话,难道又看他顺眼了?”
“再胡说打嘴。”丁灵道,“原想打听些事,这厮嘴倒紧得很,且留着,慢慢周旋。”按李东陆的说法,清流在对付阮殷,而且寻到了把柄——先拢着李东陆,探着消息。
丁灵拿定主意,“我要出去。”
青葱只能伺候换衣裳,“天都黑了,怎的又要出去?”又给她穿上大氅。
“你懂什么,天黑正是出去的好时候。”丁灵仍旧穿男式衣裳,“不许同旁人说,阿兄若问,就说我不舒服,早早歇着了。”一溜烟跑走。
往天工阁走一回看过进度,又往甜酒铺子买一罐甜酒麻绳串着,提着往苦水胡同去。李府守门管事甚至还是她出来时那个,悄无声息给她开门。
丁灵沿着夹道入千岁府,阮继余兄弟二人都不在,只一个小内监迎着。丁灵问,“老祖宗可在家?”
“在。”小太监道,“同太后说话呢。”
丁灵一滞,“太后来了?”
“是。”小太监看出她想什么,“姑娘进去无妨,老祖宗在前头见太后,不会过来,晚间回来也不会带客人。”
“前头?”
“是。”小太监道,“以曲水回廊为界,前头千岁府,后头靠苦水胡同李府——后头只有我们几个,寻常人不叫进的。”
“难怪。”丁灵点头,“我去等着。”自己轻车熟路去矮枫林溪边木屋。
屋子里没有人,静悄悄的,好在有地龙烧得暖,不然这种天气都坐不住。丁灵点一支油烛照着看屋中光景,这地方应是不叫人进的,连屋子都没有下人来收拾,榻上被褥凌乱也就罢了,榻边还散着两只木屐。丁灵走过去理好被褥,又把木屐归置整齐。
走到案边。案上扔着凌乱的文书,那只“奉天法祖”红印就那么撂在案上。丁灵一本一本理整齐,便见乱糟糟的文书堆里突兀地露着一只浅绯色的帖子。丁灵心跳瞬间快了一拍,抽出来,屏息半日才打开,仍是熟悉的工工整整的小楷,只有两个字——
换我。
丁灵大惑不解,拿在手中左右看半日,不懂什么意思。她舍不得放回去,便塞在自己怀里。谁知这种样式的帖子越收越多,足足收出来七八本,越到前头的本子上的字越多,字迹越不受控制,足见写字之人心绪之乱。等丁灵搜到第一本终于知道他要写的是什么——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丁灵指尖从每一个混乱的笔峰上捋过去,一点一点地,感受阮殷写下这行字时的思念,酸楚,焦灼,和无可奈何。“换我心,为你心。”她极轻声回应,“……始知相忆深。”
油烛只剩极短一段,很快熄了。丁灵也不去点,她就那么坐着,陷在名叫阮殷的执着里,她没有言语,不想移动——除了阮殷这个人,没有什么能让她动作。
不知多久过去,木门终于从外打开。丁灵久置黑暗便耳聪目明。她看着阮殷走进来,极浅的月色给他勾出一轮淡白的光晕。男人少见地束了发,脖颈线条如鹤优雅,肩线平整,身形秀长——仍是看一眼便能让人沉溺的动人模样。
阮殷应不知有人,他仿佛疲累不堪,拖着步子慢吞吞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脱衣裳。丁灵眼看着他一脚踢去靴子,扔了大氅,扯去束带,外袍甩在一旁,不过七八步的距离,锦绣衣袍掷了满地。
丁灵原想叫他,见他这潦草形状只觉好笑,便不动,看他何时发现自己。
阮殷低着头一无所觉,走到榻边时只剩一件松松垮垮的中单。他定定地站着,便赤着足踩上脚踏,筋疲力竭把自己掷在枕褥中,不动了。
睡着了?
丁灵尴尬起来,正打算点灯。黑暗中极轻一声呜咽,丁灵听在耳中,瞬间仿佛遍身血液都凝固。枕褥窸窣有声,借着浅而淡的月色,丁灵看着男人慢慢将身体收紧,慢慢勾着头,前额抵在屈起的膝上。
他蜷在那里,像一只负伤的兽。细碎的呜咽间断逸出,每一声都短而促,像是怕人听见。若不是丁灵亲眼看见,便要以为这是静夜里漫不经心的一点碎响。
他在哭,又或许是痛呼——不论哪一种,他都泥足于极致的痛苦中。难怪这个“后头”从来不许外人进来。而他应也想不到自己今夜会来。
丁灵坐着,无声地听——不能现身,她现在现身,跟杀他有什么区别?
许久之后,男人终于坐起来。他从怀中取出那方旧帕,郑重地展开,郑重地擦拭,又郑重地收回心口处。站起来,绕到床榻后。
不间断的水响,又是衣料窸窣。丁灵哧一声点燃油烛,床后声音瞬间消失。阮殷厉声喝问,“什么人?”
丁灵握着油烛走过去,含笑探头,“是我——还有谁会半夜来此么?”
阮殷面上湿漉漉的,应是刚撩过水,亵裤堆在地上,阔大的中单下修长白皙的腿隐约可见。男人遍身凌厉的煞气还未散去,却是这般不像样的装扮,便难得地显出滑稽来。
丁灵忍不住笑,“给老祖宗请安。”
阮殷目中透着难以置信的迷茫和兵荒马乱的失措,情不自禁退一步,脊背抵在木架上,“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这么一动,白得晃眼的一双腿更多地暴露出来。男人紧张至极,趾甲紧缩,用力到发白,死死扣在清亮的砖地上。丁灵看一眼便移开,“我来看你——怎么,不能来?”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阮殷百倍慌乱起来,隐秘地庆幸刚净过面,“你什……什么时候来的?”
丁灵直视他惊措的双眼,“刚刚。”目光从男人滴着水的发梢移向修长的脖颈,停在赤着的水淋淋的一双足上,“你在洗浴?”
“不……啊,是,我只是擦一擦。”阮殷抖着手,扯过搭着的外裳遮挡身体,“丁灵,你先去外头。”
丁灵点头,“你洗完出来——我带了好吃的。”便掌着灯走了。点起小泥炉,蒙上铁丝网子,打开带来的甜酒。小太监早前送过腌好的鹿肉,丁灵用竹夹拣了,铺在网子上烤。
香味弥漫出来的时候,阮殷终于出来。他换过了衣裳,随便搭着身天青色野袍,修长的脖颈白得耀眼。他应是极其精细地洗过,透着湿润的水汽。
丁灵看一眼,“真好看。”
阮殷循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什么好看?”
“你。”
阮殷一滞,瞬间觉得自己好似上了蒸笼,七窍都在冒着滚烫的热气,一时连手足tຊ都不属于自己,不知该往哪里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