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60)
男人根本连呼吸都停了。
丁灵便知他的心理囚牢不会轻易消失,便转了话头,“帮我看看这个。”
阮殷不能拒绝,磨磨蹭蹭抬头,却根本不敢看她,目光躲避着,“什么?”
“那个。”丁灵指一指高悬的奏折,“我看不太懂,是在起草什么律法么?”
“是变法。”
丁灵瞬时来了兴致,“变法?说的什么?”
“说了三件事。”阮殷道,“第一件,停止门阀贵族食邑供奉,重新测量天下田亩。第二件,丁税和徭役都要按田亩计缴,没有土地的,不上丁税,不服役。第三件……”正说着肩上微沉,多出一领斗篷。男人抬手按住,“……多谢。”他只觉羞惭难当,喉间梗阻说不出话。
丁灵把手炉塞在他怀里,“抱着。你还没大好,再冷得病了,必要留下病根。”
男人坐着,仿佛要碎了。
“你别这样。”丁灵道,“我又没有逼你,有话等我下次问你再说。”
“若是我……”男人总算鼓起勇气,“若是我永远也回答不了……怎么办?”
“哪里有这么难?”丁灵一滞,想一想道,“你若是永远回答不了,那便听我的。”
阮殷浑身一颤,终于抬头,他一双眼湿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坠下泪来,“我不能。”
“为什么?”丁灵看着他摇头,“都是因为你这聪明的脑瓜子想太多,让它别乱想,安生听我的。”
阮殷终于忍不住笑,目中凝了半日的泪珠却滚下来。男人又哭又笑的,“脑瓜子不想事……那不成了傻子?”
丁灵也笑,“那也不错。”便催促,“你接着同我说,第三件是什么?”
“第三件是免除门阀贵族不上税不服役的特权,天下所有人都与同百姓一样,按田亩缴税,若不能服役,缴银相抵。”
这个听着可太耳熟了,历史上做这件事的大拿们,几乎很难有好下场。丁灵指一指那个奏折,“写这个的人,还活着么?”
阮殷微觉诧异,“为什么这么问?”
“这是在割门阀阁老们的肉给穷苦百姓,阁老们能放过他吗?”丁灵道,“能做个田舍翁,死在自家卧榻,便算善终。”
“为什么?”
“最不能得罪的就是阁老们,有钱,有权,能著书,招惹了阁老们,要么不得善终,要么死后鞭尸,还要编派臭名昭著的奇闻野史,遗臭万年。”丁灵摇头,“得利的人们,只怕连字都不识,史书万卷,什么时候有过他们的声音?”
阮殷看着她,身不由主倾身过去,试探着将头颅搭在她肩上。丁灵只看一眼,随手摸一摸男人微凉的脸颊,继续滔滔不绝,“围着阁老们转的大聪明可太多,敢去变法,敢动门阀的才是真国士。”
阮殷慢慢放松身体,把所有重量交付给她,闭着眼,一言不发。
丁灵仍在琢磨悬着的奏折,“中台阁奏……所以这是中台阁拟的折子。赵阁首写的?”又摇头,“……不像。”
“他哪有这本事?当然不是。”
丁灵侧首,“是谁?”
“中台阁以前那位阁首。”阮殷道,“还活着,想必也是会善终的。”
丁灵微觉诧异,“阁老们竟没把他撕了吃了?”
“没有。”阮殷仍然闭着眼睛,“原也想撕了他,差一点没做成……就罢了。”
“那新法可做成了?”
阮殷久不出声。
丁灵催他,“我问你呢……”
“原该留给后人评说。”阮殷怅惘道,“如今看着,我应是……做成了吧。”
他那个“我”字咬得极轻,没有声音。丁灵便没听见,“老祖宗引我见见这位大拿……就是把新法做成这位。”她看着那折子,“能做成如此大事,还能全身而退,不一般。”
阮殷初时欢喜,听到后头生出不自在来,“你原来要见写这个帖子的?”
丁灵听出异样,“不能?”
“不是。”阮殷终于忍不住抱怨,“难道不应是做成这件事的?”
丁灵微觉诧异,“竟不是一个人么?”便笑,“都行,都使得,老祖宗您随意安排。”便问,“什么时辰了?”
“你要走?”
“总不能夜不归宿吧。”丁灵推开他,自己爬起来,推窗看一时,雨还在下,夜幕四合,确实不早了。
身后阮殷道,“在下雨。”
“怎么?”
“下雨是天留客。”
丁灵便记起雷公镇旧事,那时为了留在他身边,自己数次推说下雨,忍不住便笑,合上窗格,回头道,“你还记得呢?”
“嗯。”阮殷便问她,“你一直都没告诉我,那天你连夜去寻我,出什么事?”
丁灵回想半日终于记起,“没事。我就是惦记你,怕你染了疫病无人照料,平白寻个由头去看你……还好我去了。你竟真的无人照料。”
阮殷猝不及防,连转移视线都来不及,就那么痴痴地望住她,艰难道,“今天也下雨……为什么不行?”
“来日方长。”
“要什么时候?”
丁灵想一想,“明日有事,后日?”
阮殷原就不情不愿,听到这里根本遮掩不住,立刻挂出相来,勾着头,垮着肩,垂头丧气坐着。
丁灵踌躇道,“明日当真不成,后日我早些过来。”见他仍不吭声,只能解释,“有个朋友来中京,眼下正寻住处,我陪他去。”
阮殷问,“是来春闱的么?”
“你怎么知道?”
“找房子这种事,自己去便是。”阮殷生硬道,“你何必管他?”他说话时微微抬着下巴,显得骄横。
丁灵看得心动,这时候的阮殷,焦灼,痛苦,挣扎一扫而空,像个任性枉为的小公子——当年若没有河间案,少年成名的阮殷,必定会变成这样恣意的小公子。
阮殷被她看得心虚,不安地动一动,“我说得不对?”
“很对。”丁灵点头,“原是不必去的,可今日我失信在先,明日再不去,显得太不近人情。”
“失信?”
“是。”丁灵道,“回京路上遇到伤了的老者,原商议了同他一同送老者去看大夫,我这不是——”她俯身向他,“这不是来看老祖宗,在您这耽误了么……”老汉被阮佩高撞断了一条腿,若不是想念阮殷,丁灵现在应该在医馆——而且她再不去,宋闻棠那点饭钱填进去做了药钱,只怕明日便要断粮。
阮殷得到纵容,越发不讲理,“他伤他的,同你有tຊ什么相干?”
丁灵忍不住摇头,“老祖宗好歹积点口德,这些话我听听罢了,说出去有伤您的形象。”又道,“说来还不是你招的事,我为你积德。”
“我?”阮殷皱眉,“我怎么?”
第47章 情怯
这算不算背后告状?丁灵心一横, 告状便告状,“您家门下,在长街横冲直撞,把人家老者腿都撞断, 马上过年了, 我不去看一眼,万一人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待哺婴儿, 一家子没了着落, 岂不是有伤老祖宗脸面?”
阮殷立刻沉下脸,“哪个门下?”
丁灵道,“阮佩高。你好歹管管他, 省得在外败坏你的声名。”
阮殷冷笑,“难怪今日没头没脑地提起你。”
“什么?”
“没什么。”阮殷道,“我这便打断他的腿。”
丁灵忍住没劝——阮佩高那厮确实欠收拾。拉他, “回去躺着,你睡下我再走。”
“你要走就走。”阮殷道,“我不用你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