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76)
丁灵原打算趁新年不动声色把宋闻棠荐给自己家二位大掌事,结果二人都不去,也没法子。出去厨下看一回,把枣泥糕尽数装了匣,青葱带人提着。马车从丁府出来,沿路轧冰碾雪回北御城山。
丁灵倚在车内,忍不住又把绢帕摸出来,双手抻着,来来回回地看。想着老祖宗在人山人海金碧辉煌的宫里,偷摸寻地方寻墨给她写字,一半好笑,一半又甜蜜。
正沉迷时,马车猛地顿住。丁灵差点没摔出去,攀住车壁问,“怎么了?”
“姑娘……”青葱在外道,“有人……求见?”
丁灵撩动车帘探头,漫天风雪中,高挑清瘦的男人笔直立在店铺风檐下,正含笑望住自己——此处是往北御城山必过的街口,他是在这等她?
丁灵便问,“闻棠?你怎么在这里?”便要掀帘下车。
宋闻棠紧走上前,立在车下,隔着窗制止,“下雪,外头冷,你别下车。”
离得这么近,丁灵见他乌黑的鬓发都被冰雪浸得濡湿,“你也知道冷,不在家里烤火过年,在这里做什么?”
“今日除夕。”宋闻棠仰着脸,“论理要同亲人一处,我在中京别无亲眷友朋,便想来看看你。”
丁灵见他指尖冻得通红,“你先上车。”倾身撩帘子让他上来,又向车外吩咐,“去南条胡同。”
宋闻棠一滞,“去那做什——”
“当然是送你回家。”丁灵一语打断,便拉他入内,拖到熏笼旁边坐下,又把自己的手炉塞在他怀里,“明日咱们不是要去烧香么,什么话明日说不得?”
宋闻棠在外冻着还不觉得,被暖意一熏,止不住地哆嗦起来,极勉强地笑,“那怎么能一样?除夕新旧交岁,我当然要同你贺岁。”
“都过了子时,已是新年了。”丁灵看着他笑,忽一时记起一事,便吩咐青葱,“枣泥糕取一匣子,一忽儿给宋公子。”
青葱在外应一声“是”。
丁灵把银瓶里的热茶倒一盏,递给宋闻棠,“这个糕是我们厨房做的,特意给你带的,原想明日给你,今日既来了,正好拿去。”
宋闻棠一盅热茶入腹,烤了半日火,缓过劲来,便道,“今日中京大焰火,我立在御街上看着的时候,就想你在做什么。”
丁灵心中一动——原来天下有情人俱是一般模样,看见美好的事物,便会想起心中那个人。
丁灵道,“我也一样。”不等他说话又道,“我方才看焰火时,也会想另一个人在做什么。”
宋闻棠欢喜尚不足一瞬,便被奔涌而来极度的难堪完全吞没,“我——”
“闻棠。”丁灵笔直地看着他,“我二人如今处境,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宋闻棠张一张口,来前琢磨了千百回的言语尽数作废,没有一个字能说,说出来都是笑话。
马车碌碌前行,车轮碾压冰雪,有格格的碎响。车内二人相对沉默,一个不敢说话,一个不想说话。南条胡同虽然不算近,却终于到了。
丁tຊ灵撑住车帘看着宋闻棠下车,青葱立在车前,把食盒给他。宋闻棠不想要,但此时拒绝更显自己难堪,只能默默接下来。
丁灵含笑道,“已是不早,你睡一觉,明日过了午时我来接你。”
也不是一定要去烧香。宋闻棠默念一时,终于不能忍心抗拒同她一处的机会,低着头道,“好。”
二人作别。马车掉头往北御城山去,等到精舍时天都快亮了,丁灵已是打过一回盹,下了车半梦半醒,脚步虚浮地往里走。掩上内院宅门,便见一个人坐在廊下,前额抵住廊柱,兀自打盹。
廊下不避风雪,碎雪粘在男人朱红绣金的蟒袍上,堆出薄薄一层——这么冷居然睡着了。
丁灵一半欢喜一半生气,走到近前用力跺一跺脚,“天亮啦!”
男人哆嗦一下便睁开眼,碎雪从黑长的眼睫上坠下,寒意雪水浸过的眉目乌黑。男人恍惚地看着她,“……你终于回来了。”
丁灵情不自禁伸手,掩住男人瘦削的肩臂,一把将他拉入怀中。二人贴得如此之近,丁灵闻到桂花酒甜蜜的气味——这种场合果然免不了,便羞他,“你又吃酒了?”
“酒不多……”男人小声道,“今日人太多,每人吃一口,竟就多了……”
丁灵不答。
男人贴在她怀里,极小声地抱怨,“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比我还忙……”
东天已经翻出白色,中京城里最早一批迎接新年鞭炮燃起来,四下不时有零星的噼啪声。北御城山上又一簇焰火冲上半空,散作漫天烟花。丁灵在漫天烟花下双手拢着他,只觉人生圆满无已复加。
阮殷听见炮响,仰起脸,出神地看着,“昨晚在宫里也放了这个焰火,那个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烟花缤纷明灭的火光照亮男人瘦削的面庞,只亮过一瞬又掩入黑暗,男人语意怅惘,“你要是知道我有多想你……就太好了……丁灵,你总不会知道……”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丁灵被阮殷一句话搅得心魂俱动,低着头凝视他。阮殷如有所觉,仰着脸同她对视,黑暗中双目明亮,满是孤独一掷的向往和赤诚。
丁灵忍不住伸手,掩住男人双目,不叫他盯着自己,身体有了自己意识,俯身向他。男人初时不住眨眼,尝试着拉开钳制去看她。等温热的气息逼到近处时,他终于明白,便凝住不动,身体被动后仰,双手掐住围栏稳固身体。
在又一次焰火在半空散开时,他们吻在了一处。
阮殷只觉自己变作了微薄的一卷绢,被丁灵轻轻一触便轻易燃烧起来,焰火只有一瞬光华,热烈却烙在灵魂的深处。
丁灵制住男人双目的手慢慢滑向鬓边。她吻着他,男人在热烈的燃烧中睁眼,入目是漫天缤纷的烟火——
似真,是幻。
……
丁灵长久地亲吻他,久到呼吸都有些迟滞便放开。支撑二人的男人的身体慢慢软倒下去,丁灵连忙用手撑住。男人仰面靠在廊柱上,口唇赤红,眼睫微睁,他分明是清醒的,却不像拥有意识,迷惘又依恋地望住她——甚至不能支撑身体。
男人昏乱地倚在那里,朱红的蟒服下的身体稀泥一样,软软地瘫着。没有丁灵拉着他,他必定便要滑入雪中,等待春暖日出变作一池春水,消弭无踪。
丁灵一手拉他,另一只手拢一拢头发,笑道,“现在我知道了。”
男人本能地回应,“什么?”
“你有多想我……我已经知道啦。”丁灵扑哧一笑,用力拉他,“外头冷……回去了。”
男人仍然陷在混沌中,任由丁灵拉着入内。直到被她除去外裳塞在被中,男人出走的神志终于回归,漫天焰火下发生的一切争先恐后涌入识海,他缩住身体,咬着牙,细微地战栗起来。
丁灵在后洗去遍身酒气和泥尘,收拾妥当回去,便见男人整个缩在被中,除了一把乌黑的发尾,什么也不露着,耻于见人的模样。
大约方才醉酒,对她说那些话,此时清醒,又后悔了。丁灵不理他,把熏笼上温着的羊奶倒一盏拿过来,伸手入被中,扒出男人黑发的头。
男人被迫仰首,被酒意和冰雪浸得通红的一双眼睁着,眼睫发抖,打着哆嗦躲避她的视线。丁灵道,“遵医嘱,吃了再睡。”
男人“嗯”一声,翻身坐起,双手捧住瓷盅,低着头慢慢喝。丁灵也不理他,自己梳通头发,掀被上榻。男人被酒意侵染的身体极热,锦被中被他熏得热意腾腾。丁灵躺下便觉困倦难当,待要睡过去时,指尖被男人极轻地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