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82)
“圣人的意思。”许春和道, “圣人说探花郎需得给中京的姑娘们挑个标致的,亲授探花郎——姑娘看他的授官就知道了, 比个状元郎也不差什么。”
丁灵笑起来,“圣人想得周到, 探花郎确是需得挑个尤其好看的。”
“这还没完——”许春和道,“金殿上圣人还给探花郎赐了个号。”
“是什么?”
“春山。”
丁灵已经走到车边,一惊回头,“你说什么?”
“圣人给探花郎赐号春山。”许春和问,“姑娘怎么了?”
丁灵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圣人给宋闻棠赐号春山?”
“是。”
“那以后——”丁灵说到后头几乎是一字一顿,“我们便要叫他——宋春山?”
“……是。”
丁灵目瞪口呆,“为什么会这样?”
许春和搞不清丁灵在问什么,稀里糊涂解释,“圣人言古人有云——春山最好不归去。盼望探花郎记得这一句,好生为朝廷立一番功业……故尔赐号春山。”
“……宋春山。”丁灵摇头,“他就是宋春山?”
在丁灵稀薄的历史知识库存里,连这一朝皇帝的名字都搞不清。但三个名动青史的人物事迹却是耳熟能详,首辅宋春山正是其中之一。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宋春山确实还有一个名气不大的原名,好像就是宋渠。
当日小小一个雷公镇,居然聚齐本朝三位大名人中最著名的两个,而史载权倾天下的大珰阮殷居然曾经见过微末时的文相宋春山。
这是什么机缘?
丁灵登了车,搜肠刮肚地想——以阮殷的年纪,史载他倒台被杀应当就在眼前。宋闻棠如果就是宋春山,现在才初初入仕,他应当同阮殷倒台没关系,史载那个首辅夫人应当也不是他的夫人。
丁灵暗暗点头——不是,不能是。
如果是,麻烦就大了。
……
丁灵揣着一肚子心事回去。丁老太傅虽然回京,但南安王妃告病不归,仍然滞留南崖。丁灵既然守灯,不能便走,所以仍然留在北御城山。
丁灵直到此时才懂为什么南安王妃答应阮殷——多半她早想离京,但她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宫里支持根本走不了,所以才跟阮殷一拍即合。
丁灵更是求之不得,只有在这里才能行动自如——她很快就要离开中京,需早做准备。
回去看着厨下精心炖了金银大骨粥,连着正当时的青团攒作一个食盒,趁天黑往苦水胡同去。守门小太监远远看见便向丁灵请安,打开门道,“今日有客人,姑娘若不想见,可在李宅这边吃茶。”
这条通路丁灵走了大半年,一个人没见过,还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用。“还有客人走这里?”
小太监抿着嘴笑,“是。”
丁灵见他这模样便知道不会说,自己提着食盒往里走。果然走到半路,迎面一个穿黑色斗篷遮得严实的人过来。夹道极狭窄,二人避无可避错身而过。
那人看清她面貌,已经走过又回来,抬手扯去兜帽,“丁小姐?”
丁灵回头,是一个面貌极其秀丽的少年,年纪极轻,身材细挑,肤白貌美,一望便知不是凡品。丁灵心中一动,“李常侍?”
“不敢。”少年道,“姑娘呼唤奴才庆莲即可。”
这位便是这一朝第三个名人——后来以武力平定南匪的大珰李庆莲,因为是皇帝伴当,与皇帝自小一处长大,圣宠犹在宋春山之上。二位一文一武成就一朝盛世,和一代名君。
如今阮殷日薄夕山,这二位正慢慢上升。丁灵笑道,“怎敢对李常侍无礼?”
李庆莲面色骤变,扑地跪倒,砰砰磕三个头,“姑娘同奴才说这等话,便是打杀奴才,姑娘有吩咐,只管招呼奴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李常侍怎么认识我?”
李庆莲仰起脸,“能从这个道过来的姑娘,除了您还能有谁?爷爷都嘱咐过我。”
丁灵瞬间来了兴致,“他说什么?”
李庆莲一滞,便结巴起来,“爷爷叮嘱奴才……以后听姑娘吩咐。”
“以后?听我吩咐?”丁灵忍不住冷笑,“他自己不会吩咐——死了吗?”
李庆莲从未见过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辱骂阮殷,一时热血上头,气得面上红一阵青一阵,最后居然按下来,“爷爷心里难受,姑娘莫计较。”
丁灵道,“谁敢同老祖宗计较?”便自走了。
阮殷仍然在内堂起居,已是四月天气,地龙竟还烧着。丁灵进去的时候,阮殷散着发,披着一身黑漆漆的野袍,孤魂野鬼一样,靠坐在书橱底下出神。
他已经好了许多,勉强能理事,丁灵来时也不装睡。只是仍然不出门,无事时除了发怔还是发怔,夜间没有药物不能安睡。现在的阮殷就像一只负伤避世的野兽,谨慎地抻着一点爪牙,试探这个世界的危险。
丁灵除去大衣裳,“老祖宗参禅呢?”
阮殷侧首,“你今天怎么来了?”
丁灵走去倒热羊奶,仍旧悄悄放了药,连着食盒一同拿到近前,又一样一样摆出来,“老祖宗以为我不来,所以今日在这里见李庆莲?”
阮殷不吭声。
丁灵把牙箸递给他,“晚了,吃完睡吧。”
阮殷接过,苍白的指尖捏着牙箸,几乎融为一体,行动间瘦骨嶙峋的手腕青筋暴起,衬在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上像毒蛇盘旋,看着竟有些可怕。丁灵看着这个如秋叶枯萎的男人,难免恍惚——雷公镇初遇时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将领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吗?
阮殷默默吃完饭,抬头见丁灵出神地望着自己,慢慢生出恐慌,赤着的足抵在黑漆漆的清砖地上,身体隐秘地后移,缩向书橱暗影里躲避。
丁灵察觉,便移开视线,“去睡吧。”
“不。”阮殷道,“我们……再坐一会儿。”
丁灵便也坐下,给自己倒一盏茶,“今日怎么有兴致?”
阮殷藏在黑暗中便觉安全,轻声问,“殿试结果,你都知道了?”
“知道。”丁灵点头,“朝廷又添才俊。”
阮殷望着她,“宋渠……点了探花。”
丁灵低着头“嗯”一声。
“他没去看你?”
当然去了,不但去了,杏榜之后一日一登门,就差住在北御城山门口——这些话万万不能同他说。丁灵信口开河,“没有,听说极受圣宠,必是忙碌,哪有工夫寻我?”
阮殷不吭声。
丁灵也不说话——这是她在不断的试探中的发现。眼前这个病人要的其实很少,她只要出现在他身边,他便能满足。他已经是一片极其虚弱的秋叶,只能被微风拥抱,强烈的日照只会让他加速枯萎。
丁灵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历史上那个阮殷会在宫中朝廷一切优势占尽的时候一夕山崩,落到尸骨无存的凄惨下场——外人眼中权倾天下的大珰,早已疲惫不堪千疮百孔,连维持呼吸都要非常用力。
渐渐药力涌上来,男人眼皮沉重,前额抵住书橱,勾着头极小声道,“晚了……回吧……让……外头送你。”
丁灵不答,在男人摇晃的视线中向他走近,握住男人瘦削的肩臂。阮殷一颗心狂跳,想要挣扎,又难以抵御渴望,便放纵自己在药物带来的昏沉中扑在她的怀里。
女人的体温透过轻薄的衣衫漫上他冰冷僵死的皮肤时,阮殷身体不能克制地战栗起来,他睁不开眼,却止不住抖,“丁灵。”
丁灵揽住他,“我在这呢。”
阮殷死死握住最后一线清明,挣扎着问,“你以后……是不是就不来了?”
丁灵在这里坐了小半个时辰都不敢tຊ问的话,终于在男人熬到意识涣散的时候说出口。丁灵一听便知自己撒的谎根本瞒不过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