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85)
男人身侧已经汪出一大滩清水。他勾着头,抱着臂,僵死的寒蝉一样缩在地上,没有意识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直在剧烈震颤——再这样下去即便没有死于坠落,也要死于失温。
丁灵拖着他到火堆旁,扯开男人死死抱住自己的手臂,去解滴着水的衣衫。男人身体僵直,丁灵行动艰难,只能拍他面颊唤他醒来,“阮殷,醒过来。”
男人初时恍惚,终于惊醒却只能挤出一个单个的音节,“丁……”
“你快要冻死了。”丁灵道,“衣裳脱下来,烤干再穿。”
男人简直难以置信,“什……什……”
“脱衣裳。”
男人终于懂了,在身体剧烈的震颤中死死抱住自己,“不。”
“崖底荒野,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看见。”丁灵道,“不要固执,再冻下去会死。”
男人更加用力,“……不。”
“阮殷!”
“不。”男人缩得更紧,冻得僵硬的喉舌说不出复杂的言语,声音固执中透着绝望,“不。”
丁灵放弃同他商量,总算他醒转过来身体松软许多,便制住男人手臂,用力剥下来。男人拼死挣扎,他早虚弱至极,挣动两下气力耗尽,筋疲力竭地瘫倒,任由丁灵除去他最后一层防护,让他像剥了壳的虾一样,无能为力地向世界袒露自己软弱苍白又丑陋的身体。
视野中一轮大得可怕的圆月,惨白,冰冷,冷酷地俯视着他。阮殷tຊ同它对视,慢慢地,任由自己陷落在只有亮得惊人的白色月光的世界里。
……
等他再一次拥有意识,发现自己倚在丁灵怀里,周身被篝火温暖的光笼罩,口中有温热的清水哺入——刻骨裂肤的冰寒消散,他终于能够说出话,“丁灵。”
“你醒了?”丁灵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凹陷的石块,勉强煮出一些热水,正在喂他。
阮殷抬手,枯瘦一条手臂,青筋盘旋,没有衣物。昏睡前消失的意识争先恐后涌入,阮殷问,“你看见了?”
丁灵尚不及说话,男人挣扎起来,丁灵拉不住,只能眼睁睁看他滚在地上。男人双手掩面,用尽全力地缩起身体,仿佛想要尽量少地让自己暴露在她的视线中。
“阮殷。”
“你别看我……”男人尖利地叫,“走……别看我……”
再这样下去要逼疯他。丁灵走去岩边,只有最里头一层亵衣轻薄,勉强算干了,便提过来,展开来搭在男人身上,将他遮蔽。
男人有所觉,叫声停下。篝火烧得很烈,他的身体完全笼罩在篝火温暖的烘烤中。
丁灵挨他坐下,伸手抚摸男人犹在滴着水的发,“没有人,没有人看见……只有月亮看见了。”
“你看见了。”
丁灵不想说谎,极轻地“嗯”一声,“我看见了……你的身体很好看。”
男人发出一声凄惨的呜咽,崩溃地大叫,“你撒谎,你又撒谎,骗子,你这个大骗子——”
丁灵被他骂得头秃,“我什么时候骗你——”
“每天!”男人尖叫着打断,“你每天都在骗我,你没有一句真话,骗子——你就是个大骗子——”
丁灵自知这一段时日确实说过不少假话,犹其关于宋闻棠,只能辩解,“今天我没有骗过你。”
男人停下来,半日道,“你还在撒谎。”他自觉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豁出去道,“我的身体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你竟然说好看?”他说着,诡异地笑起来,“你不嫌恶心?”
丁灵皱眉,伸手掐住男人下颔,将他从龟缩的黑暗中拉出来。男人骤然见光,自暴自弃的言语不由主停下,红得滴血的一双唇抖个不住,惊恐地望着她。
丁灵同他对视,慢慢埋首下去,贴住男人发颤的唇——男人已经恢复体温,双唇从冰冷到火烫,带着生命独有的热烈和烧灼。
丁灵柔和地亲吻他,用自己的唇摩挲他,感觉男人从僵硬到从抗拒到接受,仿佛走过一万年那么漫长的心路。男人渐渐松驰,身体从蜷缩到平卧,四肢摊开,献祭一样在丁灵眼前铺陈开来。丁灵一只手摩挲着男人脖颈,慢慢同他分开。男人大睁着一双眼,视线如同生了根,长在了她的眼中。
“现在你说——我有没有骗你?”丁灵慢慢坐直,抬手收拢潮湿的长发,“我说你很好,都是真的。”
阮殷终于崩溃,双手掩面,难堪地叫起来,“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丁灵抚摸男人臂上皮肤,被火烤得很暖,便不去理他。她的内衫极轻薄,早已干透,外裳仍然烤着,便坐在火边烘烤头发。等差不多半干,“我下来前让阮继善设法下来接应……说不定就快到了,你再不穿衣裳,那就不止月亮看见,阮继善也要看见啦。”
阮殷一直缩着不吭声,闻言崩溃道,“你转过去。”
“好。”丁灵从善如流,转过去背对他。身后一直窸窣有声,平息时阮殷道,“我好了。”
丁灵转回来,男人已经穿好亵衣,抱膝在火堆旁,失魂落魄的模样。丁灵走近,男人仰起脸,双手攥住她的衣襟上下抚摸,“你……衣裳——”
“早已经烤干了。”丁灵暗道能分出心思关心自己,这人应是活过来了,“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脱你衣裳。”
“知道……我……没有怪你。”阮殷低低地应一声,前额抵在膝头,面容隐藏,又把自己缩回去,“丁灵,你看见她吗?”
“看见了。”丁灵道,“死了。”
她带着阮殷出水时就看见数丈外静安鲜血淋漓的身体,她没有查看——这么长时间,即便没有摔死也必定失血过多死透了。静安没有阮殷好运,落地砸在岸边青岩上,她想带阮殷下去,却只能自己先下去了。
阮殷听见,终于哭起来,他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间或一点带着泣音的哽咽。这样的哭泣压抑至极,比嚎啕大哭更叫人难过。
“她是我阿娘。”
丁灵不答。
“她要杀我。”
丁灵凑近,摸索着寻到男人细瘦的手掌,用力握住他,“那是她不对。”
“我阿娘要杀我……”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不肯放纵自己哭泣,他咬着牙忍耐,直忍到身体战栗,齿关撞击,格格有声,“恨我……为什么要生我……”
丁灵不吭声。
“阮无骞死了。”
丁灵其实已经猜到,她想问缘由,又不想打断阮殷罕见的直抒胸臆,便仍然不吭声。
果然阮殷没有在同她说话,他只是在固执地诉说自己遭遇的不公,“他死了,我阿娘就要杀我,阮无骞被人杀了,我阿娘便认定是我命人杀的……不是我……我杀他做什么——”
丁灵听不下去,“静安老糊涂了,你不要听她。”
“死了,都死了。”男人的声音木木的,像僵死的蝉,“只有我一个。”这一句仿佛终结,男人不肯再说,又缩回坚固的壳里,一言不发。丁灵坐在他身旁,慢慢抚摸男人消瘦的肩臂。
男人埋着头不动,忽一时道,“让他们出去。”
“谁?”丁灵回头,眼前只有往生潭无波水面,千石崖四面绝壁,并没有一个活人。
男人还在不住口地说话,“出去……让他们出去……”
这话极耳熟,丁灵恍然记起——她曾经在阮殷染疫高热时听他念叨过。丁灵心下一沉,双手扶住男人面颊迫他抬头,指尖触到男人皮肤,悬着的一颗心便如坠深海——这么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