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90)
阮殷生出劫后余生的适意,便叫她,“丁灵。”
“嗯?”
“太疼了。”
丁灵正伸手取装水的皮囊,闻言一惊,“哪里疼?”便去扳他面颊。阮殷摇头,又用力埋住,“不是现在。”
“什么?”
“以前的事……”阮殷在她的心跳声中平静,小声道,“我以前受过……很重的刑,疼……真的……疼……太疼了,我受不住。”
丁灵听着,总觉心尖儿像被人掐走一段,好半日才能勉强说话,“以后不会了。没有人能再打你。”
阮殷“嗯”一声,贴在她怀里不言语。丁灵喂他喝水,阮殷喝一口便不肯要,忽道,“陆阳不生白桃。”
“你这么喜欢白桃,等我们去种一些便是。”丁灵想起黄老邪家的桃花岛,忍不住笑,“咱们也种出一个桃花岛来,你必定是要白桃?”
阮殷用力摇头,“我不喜欢桃花……白桃更不要。陆阳自生九重葛,四季花开如同锦绣,盛放时节满城繁花如瀑,比桃花好看。”
丁灵竟无语凝噎,“既不喜欢白桃,为什么走那么远特意去看?你这人真是口是心非。”
阮殷极轻地哼一声,在她怀里慢慢转动身体,“我是个太监,太监自然是脾气古怪毛病多的,姑娘既然选了我,便只能受着了。”
丁灵忍不住笑,“祖宗,等你到了陆阳,你还是中京城呼风唤雨的老祖宗么?那时人在矮檐下,低不低头,只怕由不得你。”
阮殷慢慢翻转过来,烧得波光潋滟的一双眼盯住她,手掌下移攥在她心口,将丁灵拉到自己身前。丁灵只觉双唇被男人火烫而柔软的唇碰触。男人攥住她,“姑娘要想清楚,我就是个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的老太监,年轻时受过许多奇奇怪怪的磋磨,如今虽不算很老,已然是这样,以后——”他原是极戏谑的口气逗她,说到后头渐渐认真,喉间梗阻,声线发抖,寒蝉一样,“以后说不定更加惹人厌烦,你……若后悔便下车,我最后放你一条生路。”
丁灵听着,笑意慢慢收敛,抬手往他臂上用力拍一掌,马车内“啪”一声大响。这声音阮继善可太熟悉了,惊疑不定地回头,看向帷幕低垂的马车——难道丁姑娘挨打了?
总不能是老祖宗在挨打吧。
阮殷记不清多少年没被人打过,难以置信望住丁灵,“你打我?”
“我不能吗?”丁灵冷笑,“你不会说话便睡觉,再胡言乱语要挨的打还在后头。”
阮殷张一张口,居然当真闭嘴。他埋在丁灵怀里,忽一时小声抱怨,“还没离到陆阳……你就这么凶……”
“说的是。”丁灵道,“以后说不定更凶,你若后悔便下车,我也最后放你一条生路。”
阮殷一滞,埋在她怀里不出声。他贴在她心口,耳畔丁灵的声音在胸腔里隆隆地响,像天边送来破开阴霾的春雷,“权势到了顶,放手比得到难,阮殷,你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要你平平安安跟我去陆阳。”
他只这么听着便又想哭,拼尽全力才能勉强忍住,“我会的。”鼓起勇气又道,“你今日不后悔,以后便不能了,我到死都会缠着你,做鬼都要缠着你。”
丁灵道,“我等着。”
阮殷其实一直烧得厉害,听见她的允诺一颗心定住,便恍惚起来,含着歉意道,“丁灵……我有点困。”
“你睡吧。”
阮殷一句“你不要走”还没到口边,便睡过去,如同昏晕一样。马车摇晃,丁灵抱着他的身体,感觉男人烫得灼人的呼吸持续不断打在自己心口处,一半欢喜,一半忧虑。她终于记起什么事被自己遗忘,埋头轻轻亲吻男人烧得发烫的额,“祖宗,你又长一岁。”
今天是阮殷二十九周岁第一天。
史载阮殷不到而立便被车裂而死。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一年,迫在眉睫。
……
因为阮殷病着,马车走不快,而那悬山寺离中京原就不算近,他们穿过山腹又到了齐桑县地界,更远一倍。等马车终于到中京时,又已是夜半。
阮继善同守门净军说一句话,千岁府门洞开,直驶到内堂停车。阮殷反复烧热,早烧得身体如同稀泥一样绵软,坐都坐不起来。阮继善背着他入内,容玖候着,苦得出奇的汤药连灌两碗,终于逼出一身淋漓的热汗,热度第一次真正地退下来。
到天明时分阮殷终于醒转过来,看见丁灵便忍住晕眩,甜蜜地笑,“我们到家啦?”
“是。”丁灵俯身捧住男人瘦得可怜的面颊,“祖宗,你真的不能再生病啦。”
阮殷摇头,“不会了。”又摇头,“……再不会了。”便慢慢撑住身体坐起来,仰着脸靠在枕上,“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他说,“梦见我死了,又活过来,我挽回很多以前错过的事……然后就遇见你。”
丁灵正立在案边,回头问他,“然后呢?”
“然后——”阮殷摇头,“然后梦就醒了,我们就回家啦。”
丁灵把盛着热羊奶的瓷盅塞在他手中,“还不算,陆阳才是我们家。”又道,“昨日你睡着,我没有同你祝寿——长命百岁tຊ,祖宗。”
阮殷正握着盅子,指尖一颤,滚烫的羊奶便漫出来,淋在掌心。丁灵握住,抽帕子给他擦拭,“拿盅子的气力都没了?”
“不……不是。”阮殷低头,勉强道,“我……生辰……都忘记了。”便握着盅子,回避似的饮羊奶。
生辰当日被生母推落悬崖的经历,任谁都难以回忆。丁灵坐着,一言不发看着他。阮殷花了很长时间才喝完,心绪平复了许多,仰起脸,红通通的一双眼注视她,“既给我祝寿,没有寿礼么?”
丁灵便耍赖,“你早不同我说,如何能有?”
阮殷眨一下眼,“那你依我一件事,便是没有寿礼也是使得的。”
丁灵长长地“哦”一声,“必定是你今日不知什么事,日后再同我说,是不是?我怎么能签这种不平等条约——偏不叫你如意。”说着大笑,“我准备了。”
阮殷一滞。
丁灵站起来,正要往书房去,阮继善急匆匆进来,“北御城山来人。”
两个人齐齐看他。
阮继善紧张地抿一抿唇,“丁老太傅昨夜往精舍去,等了姑娘一夜——现时还……还没走。”
这都已经第二天的半夜,再过一个时辰,天要亮了——侯门小姐接连两天夜不归宿。
丁灵一颗心狂跳,向阮殷道,“在最后头书橱最上面的木匣子里,我先回家,明日再来看你。”
一溜烟跑了。
第71章 议亲
丁灵一路狂奔, 从苦水胡同出千岁府,趁长街无人策马疾驰,总算赶在天光大亮时到北御城山,进门就见自家阿爷黑着脸坐在自己闺房之中。
丁灵顿觉双膝发软, 她毕竟一路已经寻出对策, 便自己撑住,慢吞吞走进去, 故作无事道, “阿爷。”
丁老太傅名定远,五十有余六十不足,年纪不算很老, 先时告老纯是因为跟老祖宗不对付,如今赵砚力荐返京,职位权力远不如当年, 虽然人人都叫老太傅,其实说到头只是个守城门的,以一品大员领中京戍卫, 没意思得紧。
而这个孙女, 更加闹心。丁定远放下茶盅, 盯着她道, “你如今越发放肆了。”
丁灵站着,足尖碾着青砖,一言不发。
“没出阁的姑娘, 连着两夜不回家——去哪啦?”
“跑马。”
丁定远嗓音瞬间拔高,“你一个人出去跑两日的马?”
“是。”
丁定远一口气梗住, 半日点着她道,“我如今是把你纵得没边了, 再这么下去,不知惹出什么祸事,与我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