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的那一年(39)

作者:浮生醉梦三千 阅读记录

第28章 28、28

江左的山秀丽, 山上遍布绿植。下山路上,一条长满青苔的潮湿小路蜿蜒崎岖向上攀缠,路的尽头, 是一处伸出山体的峭壁悬崖。

悬崖之上, 一条孤拔落寞的背影立于风中,目光落在艮远连绵的葱郁起伏间, 那张冷白俊逸的面容笼在阴翳之下。

随行的黑衣骑被下令候在远处, 个个提心吊胆盯着伫立于悬崖上的人, 大气不敢放肆出。

垂于身侧的手指紧握着,手掌里扣着一枚小小的朱锦方盒,里边放着的, 是他和楚明玥成亲当夜,剪下的二人发丝。

宣珩允临行前, 去了重华宫, 他在楚明玥往日就寝那张紫檀贴皮雕菡萏纹罗汉床的床头暗格里,找到这枚朱锦方盒。

他还想说,结发夫妻,死生挈阔。

可她誊写一份遗诏送去宗人府, 那位名义上的十六皇叔这会儿, 怕是已经按祖制拟好批牒。

留守京中.共理朝政的要臣会依祖律行事, 下发正式宗府文牒,虽不会提“合离”二字,但“还昭阳郡主自由身”广告天下。

当然,他们会拟奏书呈报, 获君王玺印朱批, 但他, 又能如何拒绝呢, 总不至于强捆她桎梏于宫墙内。

在世人眼里,这就是合离。

宣珩允紧扣青白指节,把锦盒小心收入衣襟下,贴近正心的位置。

结发五年的妻子,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这与他离京时的期待背道而驰。

人影静止似山,山风忽起,卷起袍角翻飞,未被束起的乌发被风卷得凌乱,清雅不再。

他从袖袋里抽出一截明黄绸锦,是那张遗诏。宣珩允展开遗诏,随意扫过一眼,面无表情将手中遗诏撕个粉碎。

碎布片被撒向山间,被风卷席着飘飘扬扬四处散落,消失于无尽葱郁。

远处的张辞水瞠目张舌,不敢言语。

自他知先帝留有遗诏,又亲见陛下漫不经心丢遗诏于棋盘,就想过无数陛下处理遗诏的方式。

可他万不敢想,陛下会手撕遗诏。

“陛下,”张辞水终是走上去,他说话不像崔司淮懂得绕弯迂回,“这是对先帝的大不敬,若是让朝中儒臣知晓,怕是……”

宣珩允转身,眸底映上一抹晃晃日光,折射出偏执冶艳戾气,他不屑道:“无妨,朕无惧。”

天下皇权尽归他手,几声出自文臣的笔墨讨伐,不过尔尔。

“朕是她的夫君,纵使世人皆知她与朕再无瓜葛,朕亦视她为妻子。”

“传令下去,南巡车驾抵铜元郡即停。尔等在山脚自寻客栈落脚,不得上山打扰。”宣珩允一番思虑后,作出这样的安排。

日光行至正午,照得他眼眶酸胀,矮小臃肿的影子蜷缩在他脚下,显得有些猥琐。

“那陛下您呢?”张辞水不解,“您不下榻该郡郡守准备好的府邸吗?”

这句话问完,他收到一记冷厉眸光。接着,就见陛下终于离开那块陡峭的石头,转身往回去,往上山的路走。

随行黑衣骑面面相觑,守在暗处的他们眼见着陛下和张首领先前被那处行宫里的婢女“请”了出来。

张辞水抬手示意,两名黑衣骑迅速隐于葱郁密林。剩下的随他一路下山。

步行上山的路不好走,行宫修建时,亦把不被登山旅客打扰计算在内,山阶的高度便于骑马,辙道适过马车,唯独走路上去,坡度显得多费力。

宣珩允功夫好,但走得也是不轻松。

山里多露水,又值春日万物生长,山阶上爬满湿滑青苔。一路走来,染得珠白锦绸的衣摆下端一片斑驳青绿。

而青鸾苑这边,婢女正收起午食过后的冷羹从厅里退出来。

这些宫婢都是自行宫建成起,就被分到这边服侍的,往日里做些洒扫,让行宫保持洁净无尘。翘首期盼这么多年,总算盼到行宫的主人来江左落脚,这两个月,偌大行宫总算有了生气。

要知道,整个大宛,多的是枯立几十载的空寂宫殿。

而午食过后的楚明玥,已经回到寝殿,朱钗簪饰一应卸下,浓密墨发倾泻而下,垂至盈盈一握的纤腰后。

换一袭雪色轻柔寝衣,烟罗纱帐放落,锁住四方小天地。

楚明玥平躺在染花蚕丝绸被上,解开侧腰系带,露出平坦小腹。

丹秋屈膝蹲在帐外,将眼前托盘上的袖珍小瓷瓶按照特定的顺序从罗帐底下递进去。

四年了,做这件事楚明玥从来不让她二人服侍。

楚明玥接过一个又一个小瓷瓶,挨个倒出蕴含着馥郁花香的特制香膏,依次涂抹在腹部,并用指腹细细按摩。

这是内宫唯一的女医官为楚明玥配置的秘方。

“郡主,疼吗?”

丹秋的声音传来时,楚明玥的腹部正好一阵绞痛,她方要开口应声,一声低吟从齿缝露出。

只好借着溢出的声音笑一笑,“不太疼,比着以往好多了呢。”

丹秋不信,但她不愿再提郡主的伤心事,紧紧咬着下唇不作声,心疼得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而心里,早将那个人骂上千八百回。

郡主自小身体康健,就连十三岁初来小日子,亦是无知无觉平安度过,她和半夏那时候说,郡主是被菩萨保佑着的,菩萨都看不得她受苦。

可自打四年前楚明玥小产之后,每回小日子,就落下这腹痛的毛病,汤药、补药没少喝,却总不见效。

女医官的药膏倒是真能减轻腹痛,只是每次涂上,总要细细按摩,且药效管的时辰总不长久。

方才楚明玥正用食,突然面色不对,丹秋点着指节一算,就是今日。

“腹诽诅咒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哩。”楚明玥递出去最后一个瓷瓶,学着儿时的语气拖长音调笑言。

“郡主,奴婢就是气不过,他怎还来纠缠。”

帐外响起瓷瓶被收进妆奁的声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来,无人拦得住,说清楚就好。何况最后,你和半夏不是把人请出去了吗。”楚明玥系好寝衣的细带,翻身侧躺,身段慵容如画。

她闭眼轻笑一声,声线娇懒,“往常你二人总是怕极他,怎得今日有这等以下犯上的勇气,他若较起真来,可是杀头的罪咯。”

妆奁合上的声音猛地一响,“奴婢不怕,郡主好不容易得自由,奴婢不想郡主再回到似囚笼的后宫。他今日突然就改了性情,做低服软,若不尽快赶他走,奴婢怕……”

“怕本宫耳根子软心也软。”楚明玥轻轻打个呵欠,接话,“往事如烟,浮生一梦,丹秋你放心,梦醒了。”

丹秋点一点头,听罗帐内安静下来,她轻手轻脚绕过那扇桃木六扇折屏,无声无息侯在外间,等郡主午憩转醒。

青瓦下悬挂的五连珠琉璃风灯时而晃动,撞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楚明玥枕着裘枕轻轻翻身,浓密发丝随意在裘枕上散开。

耳畔隐隐传来山涧清泉流淌而过的声音,继而,泉水恍惚漫上床榻,寝衣尽湿。楚明玥慌张睁眼坐起,掀开绸被,只见身下殷红一片。

屋内宫婢熙熙攘攘,太医惶恐不安,丹秋和半夏脸上挂满泪珠,满堂喧嚣。

明知是梦,楚明玥的心无端跟着就紧张起来,彼时还在东宫,她才二十一岁,第一次有孕,她的母亲去得早,没有人告诉她如何坐胎,满目血红,她怕极了。

同时,愧疚不安又从心底泛滥,她没有护住他们的孩子,抬眸望去,多到数不清的面孔里,没有他的影子。

先是崔旺的声音,再然后,屋里诸人自觉退开,让出道路。宣珩允一身玄色便服从外赶回,步履匆匆。

他止步于床帐前。

“宣九,”楚明玥手臂无力撑着床榻,半坐着仰头,“对不起,我没有护好我们的孩子。”

宣珩允垂手而立,敛眸半晌,温声道一句,“太子妃好好休息。”话落转身离去,步履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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