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的那一年(68)

作者:浮生醉梦三千 阅读记录

宣珩允抬眼看过去, 照夜白面前的藤萝和荒草被它啃得七七八八,继而露出了被掩于荒草后的小门。

他没有去想照夜白这个举动有多么巧合, 门是虚掩着的, 崔旺跑过去一推便开了。只是崔旺大意, 被门角上搁置的碎瓷片正砸头上,倒也未受伤,有惊无险, 他捂着胸口唏嘘。

宣珩允视若无睹,低头穿过小门, 走近院子。

院子里的破败景象让他下意识蹙起眉心, 曾经,他住过的那个冷宫也长满荒草。

屋檐塌陷、满目苍夷,唯有西边的矮屋亮起昏黄的灯光,里边传出孩童讲话的声音。宣珩允踩着杂草走过去,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苦药味。

草丛里, 倒着许多药渣, 大部分已经被日光晒得干瘪。

宣珩允寻着声音进去,看到了病榻上那个女人,还有榻前跪着的面无表情的孩子。

只是从侧面看过去,宣珩允便已确认, 这就是老六的儿子。这个孩子的鼻子、眼睛, 就连鼻尖那颗痣都和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中的脸一模一样。

他跪在床边, 耸下眼尾看着尚处弥留的女人, 毫无生机的声音流畅地背出了《行军策论淮扬谈》篇。

那个阖眼的女人突然睁开眼睛,猝然爬起,苍白衰老的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她伸出瘦若枯骨的手指,探向前方虚无的空气,口中痴痴唤出“驰安”二字。

宣珩允知晓,这是恒王最早背会的、关于行军用兵的文章,奉化帝对于恒王在武将方向的栽培,或多或少和他本人自幼擅学布兵之道有关。

下一刻,那个女人似回光返照般走下床,声音温和嘱咐长生出去买桂花糕,透过破洞的窗纸看着他磕磕绊绊走过齐头高的草丛,才坐在绣墩上对着那个落满灰尘的铜镜整理散乱鬓发。

理好似枯草一样的头发,她甚至给脸上擦了香粉、唇上抿一层唇脂膏,随后拖着油尽灯枯的身体朝着宣珩允跪下。

宣珩允远远站着,面无表情看着她。

“陛下,是该唤您陛下吧?”女人轻轻笑了笑,“您会怎么对待这个孩子。”

这个笑容让原本平凡的她沐了一身霞光。

宣珩允盯着那张脸,原本淡漠的神情瞬息变幻,他在这一刻知道了,他的六哥何故要大费周章养一个外室。

他盯着那个女人唇角荡起的梨涡,胸腔里是被刹那点着的愤怒,这股愤怒来自于属于他的,那个人怎敢觊觎。

这是来自于隔着数年时光的、阴阳两隔的羞辱。

他的暴怒在顷刻间达到顶点,却又被掐断在胸腔肺腑里。

纵使他早已掌控皇权,可他的权威只能掌控活人的生死,而对于来自早已不在人世的嘲讽和亵慢,他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自己的血脉,也未入宗牒,求您给他一条活路。”女人额头磕地,拜了三拜。

宣珩允突然想刻薄得问她一声,可否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影子,下一刻,他嗤笑一声,心觉无趣,亦落寞。

他也已经没有资格置喙这些。

“朕自会给他活路。”宣珩允冷不丁道,他这次过来,本就是要给那孩子一个去处,“你的儿子有福分,他日后由昭阳郡主照拂。”

那个女人突然抬头,挣扎着要站起来,站了一半又跌倒在地,她平静的表情突然开始狰狞,似爪的指骨伸向宣珩允,撕心裂肺喊道:“不!那是我的儿子,不能给她,不能给她!”

她好像变得不清醒,又像是清醒着的,一遍遍地喊“不能把我的儿子给她”。

宣珩允胸腔里的怒火逐渐平息,他饶有兴致打量伏倒在地的女人,“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她不能抢走我的儿子!”女人愈发的疯癫,开始向宣珩允爬过去,一直爬到宣珩允脚边,她吃力地扬起头,艰难地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容,像是解脱,又像是自嘲,“他说,你抢了他的一切。”

奉化帝的儿女们,死得最干净的是恒王府,此刻,最后一个与他有关系的女人,亦死在了宣珩允面前。

宣珩允缓慢的眯了眯眼,盯着地上的女人,他派黑衣骑暗查过,老六这个无名无份的外室,是被抢来的,未免节外生枝,恒王背着她杀死了她的父母和两个兄弟。

地上这个女人,走完了她荒唐又可怜的一生。她浑浑噩噩、疯癫半生,也未想明白大宛最高贵的皇族,何故要自相残杀。

宣珩允忽而低笑一声,他站在光线昏暗、充斥着污浊气味的房子里,表情沉郁,那双本该蛊惑、漂亮的桃花眸底,升腾起冰冷的厌世。

在这一刻,他在心底感慨,十九叔宣祉渊的智慧。

他的手上,沾着最多的就是宣家人的血,每一个宣氏子孙,都被禁锢在自相残杀的囚笼里,满身血债斑斑。

宣珩允抬脚跨过女人正在冷却的尸体,崔旺随后翻出块白布盖在那个女人身躯上。

他掀开打着补丁的门帘,跨过门槛,站在外面的时候,太阳终于坠入云层,日光穿透云簇束束洒下,变成灿红色。

他看到眼前的光束之下,四散着似蜉蝣的浮沉。他蓦然发现,他如今的一切,都像是独之于他的诅咒。

他经营算计谋取的一切,都是错的。而他幡然醒悟想要珍惜的,却在渐行渐远。

他的目光散落在满院荒芜里,直到他喉根灼痛、腥咸在心口翻涌,脚步声唤回他涣散的意识。

那个孩子抱着一包桂花糕回来了。

宣珩允让开门口的路,让那个孩子进去,他的视线和长生撞上,眸底一晃,他惊诧于这个瘦小孩子眼睛里的死寂。

他给长生留了告别的时间,但他伫立许久,却未听到屋子里传出哭声。

“她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死了解脱。”

宣珩允转过半身,看到这个孩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正面无表情的打量他。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他仰头问。

宣珩允默然几息,点了下头,转身大步朝外走,这个酷似恒王的孩子身上,充斥着沮丧、毫无生机的气息,让他想起上一世的自己。

长生跟在他身后,崔旺弯了弯腰作势要抱着他,他却未停下脚步,而是加快脚步跟紧宣珩允。

“你要带我去哪里?”

宣珩允没有回头,突然问:“你方才背的文章是谁教你的?”

“是先生。他每日上午过来,还有一个新来的老人,今日正好回去了。”

行至门外,照夜白凑过来对着宣珩允喷气。宣珩允翻身上马,长生站在下边,仰头看着他。

“崔旺。”宣珩允唤一声,崔旺抱起长生,一起坐在另一匹马背上,两匹马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我们去哪里?”长生喊了一声。

宣珩允双腿轻夹马腹,回答:“给你一个重新来过的身份。”

不知道长生有没有听懂,但他一路都未再讲话。

尘土一路扬起,两匹马穿过朱雀门,蹄生急迫,最终停在定远侯府门前。

门前守卫不识皇帝,长矛相错将人拦下。

崔旺欲掏玉牌,被宣珩允拦下,只说拜访昭阳郡主,请人通传。

楚明玥手持一把辍翡翠的银剪刀,正在修剪花园里的醉心花。

这是大宛同远藩通商之后,刚传至洛京的新花种,花朵颜色浅淡似层层晕染,花香持久醉人,洛京的百姓家里,无不开着几株。

银剪一开一合,枯萎的花瓣落地。

抬起的手臂上,刺金鸾纹的绯红绡纱绣滑下,露出一截纤白似月的手臂,只是手臂上,散步着几颗红疹。

半夏手上托着浇花用的鸭嘴壶,她的腕骨上也零星露出几颗红包,“郡主,回来也有些日子了,这红疹迟迟不见好,怎还愈发痒上了。”

她空出一只手隔着衣料在胳膊上挠几下,“要不让奴婢去找个太医来瞧瞧?”

楚明玥打量着满枝花瓣,笑吟吟道:“这事不劳太医,你去街上找家医馆,让他们给开一些药膏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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