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106)

作者:南通欢 阅读记录

张怀民,其实平心而论,我倒不是为了你的江山,而是哪怕天下之人都不信我之野心,你必须明白,有些坚守,至死不休!

我轻抬下颌,容颜丝毫未改,暗芒敛去,独留清雅之姿色,目色似勾,状似不经意地投向位于圣上身侧魂不守舍的张乔延,舒然回身,摇曳而出。众人瞠目结舌地望向判若两人的我,纷纷乍舌。

一时间,我沦为朝堂上下笑谈,我却充耳不闻那些刺痛耳膜的指指点点,我行我素。只是当我亲耳听着所谓的不让须眉者,不过骨子里还是软的的舌根时,还是忍不住嗤笑一声。

我双目严霜素裹,蛾眉远黛,脂粉香气盈盈环绕,好生不习惯,却不得不适应起宫中繁文缛节。

半是凭栏半是远观,我怅惘地远远望着京城视力所不可达的雾气浓重处发愣,良久苦涩地勾起嘴角,眼底罕见地浮起一抹彷徨。

张怀民,你会明白我的苦心孤诣,对不对?

我眸色微凛,继而呢喃,你必须明白。

派来的舞师倒是不糊弄,没打算叫我贻笑大方,而是要我体面地给注定姗姗来迟的张怀民一个难堪。

我面上含着冷笑,却老实地弯下了挺拔如松柏的腰,并不纤细,却足够托起惊鸿的舞姿。起初,舞师的眼神是为难的,是嫌弃的,是自暴自弃的,毕竟摸久了刀枪,我的身体麻木到唯有大开大合的力道才能带动五感,牵动我每一寸沉睡的神经。但是我既然能凭借几年在苏家武场声名鹊起,这样柔软的苦头,又怎会在话下呢?

柔韧的臂膀挥动水花一般平荡的宽袖,我屏住呼吸,伸展四肢,竭力去感知每一步的着力点,袖子翻飞,我似乎得了要领。袖袍划过一道飘然的弧度,徐徐露出楚楚之色,叹息如风振银铃,睫毛微微颤动,脉脉含情。舞师脸上现出惊艳之色,良久笑逐颜开,轻轻点头。

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我却步步生花,笃定而至诚,疼痛遍布足尖,疮痍盖过旧的,化茧不成蝶。钻心的痛,我却面不改色,在一众乐师震惊到忘了继续奏乐的寂静中,转起联翩的圈,衣带轻移,带动所有的视线,所有的叹为观止,所有的回旋轻笑,以及我难寒的心。

一曲终了,我释然般微微笑着抛出锦带,柔软的衣带滑过似是感伤似是欢愉的面容,倒映在地砖之上的,是苍山负雪的眉眼。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我缓缓落地,向着舞师敛衽,继而笑语。

“见笑了。”

舞师眼底明晃晃是感佩与震动,半晌才回神,动情道。

“钟离,我替你不平。”

我眉眼轻动,压制住心底的晃动,我平了声线,波澜不惊道。

“徒弟愚笨,不知师父所指。”

她却只是伤怀地投来一瞥,声线不稳,感同身受般笑着叹息,目光大胆而炽热。

“我的意思是,凭借你的毅力,悟性,来习舞,实在屈才。”

稍稍僵住,我眸色一暗,许久才道。

“师父过奖了,世间本无高低贵贱之业,学什么,都是竭力去做便是。”

她却只是黯然摇头,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嘴角漾起一个纯然的笑,以平和的语调语重心长道。

“不,世间百业无高低,人心却有高低。苏将军,公道自在人心,我等不过是裹挟在这江河之中,随波逐流,混口饭吃。而你,手握了重权,亦清正不折于那险恶人心,却唯独在此刻失势,还是心甘情愿的方式。你兴许是感受到了我前些日子对你的敌意,却不是空穴来风,你经营那么久,抗衡那么久,虽殿下此刻失了音信,却万不可能因为私欲策反,你我心知肚明。那又为何……独独到了最为悬丝走线之际,撒手称臣?妾身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不明诗书,惟通音律,却深知,苏将军,应当为我瑾国清流言说。”

我目色惊诧到山崩地裂,容色近乎凝固,绾了精雕玉琢的簪子的青丝之下的头皮,隐隐发麻。

那句声泪俱下的呐喊就那样畅通无阻地升腾起来,直到滑到近了嗓子眼,却还是双手缓缓发抖地抹开舞师紧紧攥住我衣袖的玉手,痛彻心扉地闭目。

再睁眼,已是按耐住了情绪,眸色清冽,与她眼底的迫切而无头绪交相辉映,一息之后,我面色回常,幽光消逝,取而代之是委曲求全。

我抬眸笑得无力而讥讽,泪水任凭。

“师父,大势所趋,我等,不过蜉蝣蟪蛄,不知晦朔,亦不知春秋,妄图以朝露之生,谋求春华,无异于使江河倒流。”

但是我望向她的眼神,一览无余是口是心非的情绪,我就那样平淡地望着她兴起的微澜在深切的失望之中坍塌,风雨来过,却徒劳无功。

我心口绞痛,我闭了闭眼,再度看她,是地动山摇的怔忪。

那坚忍而不苟且之目色,我似曾相识。

是偏将的抬望眼,是萧遥的莫等闲,是我忍辱的不灭之痕,与汲汲营营的暗里,不为人知的筹略。

第九十一章 欲扬先抑

舞师大失所望地蹙眉, 弯如新月的柳眉弥漫上一抹失落,继而纠正我手臂幅度的指尖轻滞,漫不经意地松开, 木然轻语。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只是, 我祝卿并非违心。”

我眼眸滑过一道幽幽的精光, 随即坦然。

“谢你。敢问师父姓名。”

她眼眸微微闪动, 犹豫半晌, 含苞待放般的温软却坚毅。

“妾身幼时入宫,无名无姓, 唤作晏云。”

我眉目烦躁的都被那轻柔的悦然之音所抹平, 却细细品味出幽怨与孤寂,好似如泣如诉, 虽是笑着的。我反复研读这字句,失意写在面上。

“弟子受师父所教,当终身铭记。”

她却只是神色怡然地侧开身去, 脚步轻转,一步一步,带动我渐渐轻盈的身体,好似白日悬空,映下一人重影, 却实则为高度同频的魂魄。

先是两相试探,然后两相隐瞒, 其次两相成全, 终是化为相顾无言,面上无霜, 形影不离。

手上的老茧实在难以消除,脚上已添了新伤,血迹斑斑,哪怕血流仓皇,千里不见人气,却不肯弯曲的脊梁,随着如水流泻的乐音摆动,袅袅婷婷,柔软的腰肢和着并不突出的古典翩跹,如马踏飞燕,却不再是刀剑的承接,而是以仙子落尘的姿态,堕入云端。

她盈盈可握的腰肢无骨般紧贴我的侧畔,我沉舟般的失语,她肃容却以低语诉说,我之竭力维系的面色,顷刻之间,万木逢春。

她无事般自然而然地直起腰来,眉目惊艳,光华完好无缺。我却震惊地保持着甩袖掩面的姿势,红了眼眶,失了心魄。

她说的是,请正视自己的野心,苏将军。

我脸色霎白,无意识地咬住下嘴唇,直到她云淡风轻地指了指我快要出血的嘴唇,好意提醒。

“钟离,再咬可就要出血了。”

我恍然松口,却隐隐察觉牙关打颤,狂乱的心跳遮掩住我近乎断掉的呼吸,以及思绪。

我心惊肉跳之下惶惶望向嫣然而笑的晏云,微微错神。

好像光影轮转过我们姣好的面容以及不安的魂魄,万顷碧波照出对应的形状,绝不是姑息。

我歪头以笑掩饰我的局促,却无济于事。

“我……”

她抬手止住我的叙述,参差的光斑打在她亮晶晶的眼眸深处,好似深潭温泉,消逝在一刻即走的微光里。我生命这跌宕起伏的几个轮回,以为洞悉了形色各异之人,尝遍人间冷暖,将人人割裂看待,非黑即白,极恶极善,敢爱敢恨。却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愣神片刻,通透了什么似的,泪珠断线,倦容初占了上风。

我叹息,随即悠悠发笑。

“师父,共勉。”

我发声清晰,却口型不一。我想说的其实是,萧遥,好久不见。

眼前之人模模糊糊浮现萧遥纯良而不服输的音容笑貌,灵动而无拘束,一如她深入骨髓的与父亲恩断义绝,以死返还发肤,违抗父命,死不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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