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189)

作者:南通欢 阅读记录

城门紧闭,万籁俱寂,万家灯火已灭,而城外一匹孤马沿山海关一刻不歇地疾驰而去,日出前气温跌破冰点,寒气入骨,可蒙面女子并未在意,只是连夜离了京城。

北风啸鸣地震荡着女子改换的行装,马匹极通人性地保持沉默。

不知何时起,雪片飘落,天色灰白,落了赶路人一身。

狂烈的风终于夺去女子的面纱,赫然露出的清丽面容泪流满面,阿依慕咬紧唇瓣,只顾狂奔。

第一百五十四章 生于淮北则为枳

乌骓闷不做声地绝尘一路, 扬蹄狂奔,却并未发往西戎,而是拐进了绿树葱茏的一处静谧境。

已近寒冬, 草木大多枯萎,而山色苍茫, 雾气迷蒙的此地, 却因隐于山坳, 气候温湿, 还算舒适, 寒意并不侵肌。

我心情沉重地停马于高高的石阶前,清润的眼眸不经意地抬起, 见寺湮没一角于云雾山林, 却无论是过往还是如今,身陷其中, 都难以品出青山藏古寺其中所含的韵致。

恰恰相反,凝望遮天的松柏覆于头顶,无线悲凉涌上心头, 我抿唇不动,良久,叹息微微。

空气中还弥漫的香火味道沁人心脾,安神润肺,使风尘仆仆的我稍稍平静下来, 再抬眸,已然面沉似水。

低沉钟声好似现世佛的轻语, 而我黯然神伤地循着钟声望去, 禅房的草木深了,经年的木鱼磨旧了, 而那个曾经虔诚合手对我颔首微笑的人也不会再出现了。

就在我愣神间,淫雨霏霏,天色暗沉,竹林鸣吟,我无处避雨,匆匆跑到了山下一处临时搭建的棚子下,遥远的梵音和着近在咫尺的雨声,寄托了善男信女美好祝福的风铃与祈福树上的许愿牌齐齐作响,似乎所托灵验,心诚则灵。

我讥讽不已地勾起唇畔,冷冷注视着这一切与我伤心往事共生的纯净景物,毫无心旷神怡,灵台清净之感,只余唾弃与鄙夷。

求佛之术,不过是世人以低成本求贪婪罢了。你瞧,那乱年间,孰人礼佛?

实则都知佛难渡得苦命人,若是佛肯怜悯垂目,就不会放任她最诚笃的信徒去送死。

我寒意漫生的眼眸起了一层水雾,就在我意兴阑珊,转身欲走之际,湿漉漉的石阶之上,缓缓走下一个手持油纸伞的灰袍僧人,而在那宝相庄严的僧人身边,还探头探脑地跟随着一个面容恬淡可亲的小僧侣。

我微微诧异于恶劣天气,鸟兽躲藏,还有两人现身于雨雾之中,且看那高僧隐忍难言而慈悲温厚的目光悠悠投来,似乎是为我而来。

见雨声淅沥,天色微晚,我驻足抬首,凝眸远望。

僧人的面庞莫名得熟悉,我苦思半晌,惊觉是那个好心关照她的同门师兄。

我稍显愧色,也许,佛是人们心底对纯洁圣地最后的顾盼流连,身不能往,心却往之,佛的信奉之人,在人间实实在在地撒播了人情温暖和人的念想。

一念及此,我向他略微颔首,感激地微笑,他情绪不见波动,只是双手合十礼貌回以一笑。

我于是将视线从这个面容清平的僧人身上移开,他身边亦步亦趋的是个文雅内敛的小姑娘,打眼看去与那年的她年龄相仿,甚至眉眼气质上皆有几分相似之处。

我心动容,只是看得出来,她被呵护得很好,毫无机心地打量着我,因为腼腆而变得红扑扑的脸蛋上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轻盈。

僧人拾级而下,待行至我面前,这才轻缓地道了句。

“阿弥陀佛,让施主久等了,请随贫僧来禅房一趟吧。”

我心生疑惑,敛祍回礼,彬彬有礼地发问。

“敢问禅师,是怎么知道我会再次造访云台寺的?”

他微微含笑,在烟雨朦胧中目光放远,从容应答。

“贫僧故去的师妹萧遥临走前嘱托我,如有一日其长姐苏钟离登门,定要领她前往禅房交付一物。”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莫名的情绪滚过心头,继而惆怅,声线干哑。

“英宁怎会预料……”

僧人面色淡然,庄重向我一作礼,望进我断壁残垣的眼底心间。

“施主,贫道在此地恭候多时了,师妹她破尘喧嚣,悟性极高,笃定你有朝一日会来寻一个答案。于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我都在替她守候你的到来。”

我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山风吹过经幡,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思及此,我急忙仰头望天,匆忙遮掩伤心之意。

“好,那就麻烦禅师引路了。”

禅师克制地弯了弯眉梢,转身向青山,而修养极好的小姑娘会意向我一合手,快步跟上。

我默不作声地跟随雨渍斑驳,青苔盎然的石阶而上,沿途耳中回旋,皆是僧人转动佛珠的吟诵之声,佛经极轻极淡,落心无痕。

这里的每一个出家人都好似长在神山里的不问世事的高岭之花,而我是个狼狈闯入的外来者,若非曾经为其间最纯淡的一朵挡过一次风雪,又怎会有次机缘,搅扰着这一方净土的清净?

山中方半日,回眸已千年。

对于常年习武的我来说,这点山路算不上什么,但是耳听禅师的念诵声,只觉得此路漫漫,横亘此生悠长。

好梦也好,噩梦也罢,都是会醒的。当清冽的穿堂风向我们柔抚过来,而我们不紧不慢走了一程,终是踏上最高顶平台的空旷所在。

我受感应般抬眼躯干虬结的玉兰木随风摇曳,位于枯木的顶端系着一只剔透的风铃,还坠着一块胡桃木。

雨水侵蚀,生锈声声。

心中忽然生出沧桑与悸动,正思愣间,僧人似是微笑似是感伤地轻语出声。

“那是师妹在施主离山那日亲手系上的,祝念施主往后平淡。”

我心荡漾,神思而往,怔忪间,痴痴为这词而凛然。敬香伏跪世人,多求王权富贵,榜上有名,但是我的英宁她一笑一语,祝我平淡就好。

我命途多舛,得此真挚,足矣。

我随喜赞叹,向僧人清亮却深沉的眸子微微颔首,温温倒影的我,疲于奔命,一身世尘。

僧人衣袍款款随风动,青山之中,一袭灰袍如水墨挥毫而就的山水图卷。

他将我引至禅房跟前,礼貌地驻足,他遵从师妹意愿,含笑示意我独往,他静候于旁。

我鼓足勇气,缓缓推开了看起来上了岁月的木门,吱呀一声,老旧的时光发出叹息般的声响,极淡的香烛味包裹我疲倦的周身,治愈我,救赎我,拥抱我。

我眼睛适应了片刻昏暗的室内环境,这才小心翼翼而心含敬畏地走入其间,细小的灰尘在空气里飘动,别样的感慨在心房里微漾。

至今不忘那日我推开禅房所见之人,乖巧娴静,跪坐于草蒲垫上,潜心礼佛,断绝世尘。

青灯古佛,不为来世福泽,低眉顺眼,但求世间亡命人周全。

见我推门,她从容淡雅地回身,佛性的光笼罩全身,我曾气于她早怀决断而不与我说,如今却如被点脉,眼眸微闪,清流遍流周身。

我似乎忽然读懂了她的选择,于是我含着许久不曾流露的纯真笑意择了一处草甸坐下,随意盘起了双腿,闲谈一般,对着虚空打开了话匣,边说边发笑,可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

我在佛前讲述了很多她走后我经历的故事,从身处虎穴助张怀民御极九五,到履群臣博弈之约驻地边疆,再到遇见故土母亲挚友的孩子,然后就是那场新的梦魇。

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于是忍俊不禁地抬眼看了一眼始终笑面的佛像,在我眼里,她的魂,还停在这里,这尊佛上,她还未离开。

“庸庸碌碌半生未到,幸福屈指可数,而前半夜的噩梦做完了,下半场也排满了,你说,我在俗世里,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嬉笑之中,讥讽意味萦绕,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我幽幽垂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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