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235)

作者:南通欢 阅读记录

“若要使我等信其心死向我大瑾,必以赴死之任,考其诚心。”

我眼底的墨色晕开又聚拢,他一把拢住飘散垂落的须发,潇洒向我勾起笑意。

“陛下,务必,谨言,慎行。”

三处不自然的停顿,炽热到无以复加的视线,让我只觉得烈火焚身。

我不敢回头,我怕回头,便会望见洛桑眼底执着的探寻。

我不敢回头,我怕回头,便会看见晏云失望的眼。

我不敢回头,我怕回头,便会目睹先帝遗臣不甘的视线。

我怎敢回头,那是回头,就会撞上的前夜向蓝宫寂许下的手刃誓言……

我双拳紧握,直到指甲顶破老茧的厚,尖锐的疼从心底密布到鼻尖。

“张远岱,我做不到……”

“我去。”

我绵长的话音未落,一声短促而无起伏的答话越过我孱弱的心神,施施然抵达了对面。

我近乎是惊恐般猛然回首,目光与洛桑默契对接。

他眼底似水的柔情,一如从前,将我轻柔地包裹在安全里面。

就像是战场上的义无反顾,拥我入怀,面色不改,直到他身后人惊呼。

我才望见,他后背所入之箭……

“为什么?”

我无声地质问道,眼底的泪再也抑制不住,啪嗒一声,滴落在地面。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翕动的唇,温柔地淡然而笑。

“有你的回答,我就够了。”

门被惊风乍然吹开,一阵裹挟着花香的风扑面,泪在一瞬间风干,我回身向显然未料到此等局面的张远岱面无表情道。

“什么考验?”

张远岱不着痕迹地收住面上的复杂心绪与重重算计,笑吟吟回道。

“南蛮举兵齐反,不如就让洛桑,为国平乱吧,也算是功德一件。”

南蛮因何而再度起叛,我能不心知肚明吗?

名为攘外,实为安内。

洛桑此去,怕是要被置于死地。

他不会让他活着回来,至少他会这么全力部署,不是吗?

我止住悲声,喉咙深处却迟迟发不出音节。

恰是此时,金海晏面沉似水,缓步到了我的身边,扶住了我的肩。

“莫犹豫,洛桑此去,尚有回转之机。你若此时退却,他揪住你此番私心嫌隙,使言路发难,哪怕洛桑仍愿前往,也无济于事,不过徒劳送死了。”

我忍住悲意,沉声道。

“张远岱,这一请,朕,准了。”

他闻言桃花眼微挑,颇为戏谑,五官俊朗却面目恶劣。

我冷笑,幽幽补句。

“可若是洛桑平乱凯旋,三殿下,我要你滚出这京城。”

“你敢应吗?”

那双桃花水深三千尺的眼转了转,嗤笑应答。

“陛下说笑了,若是洛桑真心向我大瑾,陛下不请,远某也会惭然自退求去的。”

他眼底的狠戾悄然隐去,化为嘴角虚无的笑意。

可若是他回不来呢?

太子善猎取名士,次弟善结交善缘,而我,无他,最擅玩弄人心的脆弱。

苏钟离,先死于父,后死于君,再死于夫。

身负人臣之债,愧对之人难以计数,其名姓我均可信手拈来。

你还有几年余寿,可供忏悔呢?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我举棋胜天半子

天清气朗, 视野平旷,万里悬空延展而去,无一片多余的云彩。

清江抱城回流, 我一身漆黑的崭新常服,立于城头, 双唇紧抿, 不发一言。

身后是一众低眉默然的大臣随从, 安分地守在其后, 是对帝王的忌惮与敬而远之, 只有晏云与我不过几步的距离。

从城墙角抬眸望向我的所在,好似身处水云间。

江山清淑, 城下成武门是入京的必经之路, 第一道关卡。

过往面目皆是不同,鹰眼倒勾鼻商贩的有之, 玉面书生赶考有之,身着霓裳五色的西戎女子有之,身披异域轻纱的中原闺秀亦欢歌而过。

乍一打眼, 竟是万邦来朝的盛况与烟火人间。

暴脾气的点货的西域嘟囔阵阵入耳,有我听得懂大概的亲切乡音,也有我不明就里的陌生口音。

随着两扇厚如山峦的坊门在几声沉闷的梆声过后,猛然敞开。

恍然明亮之后,映入行旅者眼帘的, 是楼宇重峦,酒楼林立, 彩旗垂髫, 香风浮动的上京城。

在一片哗然与惊叹交响声之中,满眼色彩与光影交错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涌入城中, 一头扎入纵享这无边的安定与繁盛。

熙熙攘攘的人声由远及近而来,咿咿呀呀,混响成一片,好不热闹与繁华。

我凝视许久,终是释怀般叹息一声,回过神来。

就在我摆手示意离去之际,进城左手第一间的全宴楼下炸开一顿突兀的争吵,引得过路人纷纷注目。

更有好事者和游手好闲的酒楼小二特地赶过来凑热闹,不一会竟然乌泱泱围起来里三层外三层。

我向身后眼含五味的晏云轻轻颔首,笑着侧目,声音轻柔平缓,听不出任何的异样。

“晏云,走,陪我去看看。”

晏云不落痕迹地端详一眼我的神色,有些促狭地点头。

“好。”

今日本是我继位以来,为显天恩,定下的统一休沐日。

百官皆可休整,所有国家机器为之一停,暂且休养,以图长久的生息。

今日也是我微服私访,走遍京城,细嗅蔷薇的日子。

日理万机的官员们珍惜这难得的清闲,天伦之乐或是绕膝承欢,琴瑟和鸣或是欢聚一堂,都是今夜的万家灯火中的一盏明亮与温馨。

但是本该归家的十几名官员却不约而同地递交了折子,申请随行与我一同巡视上京今日的大小诸项事宜,查漏补缺,次日下达各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更别提,这些交了呈文的,大多是提携六部沧桑高级官僚,或是翰林院的资深掌事之人。

微妙的是,六部来者皆是曾与我生死存亡的旧人,如果要尖锐些,可以说是漫长岁月中不断集结起来的苏党。

而这一羁绊一起,就从长庆十九年,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成洛远年。

令人唏嘘的是,若说曾经于我而言阻力最大的来源,莫过于翰林院那边信奉祖宗成法的老学究们。

以国家之兴废与血脉之正统性为论伸发的上书堆叠案牍,礼法之规矩与继位者身份的求证为锚点的声浪更在前几年一浪高过一浪。

可如今整个翰林院的发声都不声不响地低落下去,攻讦笔伐在一夜之间消散,官阶各等的官吏们按部就班地忙碌埋身于等身书卷之中,心照不宣地垂下了眸。

但你若耐心侯上一阵子,便会发觉,他们悄然无声从书卷缝隙中投过来的不安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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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内阁首辅为先的文官集团的噤声是有迹可循的。

案头还未起封的一封墨迹甚至不及干透的书信,已然被昨夜久奏的雨声吹了一夜。

被月光照的发白的窗棱,被无心风卷起的书页,以及隐没在黑暗中独对烛火静坐的我。

构图堪称完美之下,是我独自枯坐的一个漫长的夜。

天还微微发着灰,百官被密集的上任催促声从床上拖起,骂骂咧咧地身披朝服,是时,他们还不知疾风骤雨的前夕,是万古空寂般的平常。

礼部的官员是第一批被紧急诏令从睡梦中惊醒的,他们茫然着面色仓促地点卯,然后恭瑾地接过那封加了红章的诏令,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缓缓展开。

疑惑的目光随着工整的字迹顺形行而下,紧接着,递送公文的奴才们就能惊奇地发现。

方才他们微小的手上动作在此刻戛然而止,而脸色也从些许的红润转而为和天色一样的灰白色调。

他们甚至顾不得与同样急头白脸赶过来的同僚间,依例的寒暄与点头之交,几乎是惊惶地奔走而去,留下在原地摸不着头脑而双眼发愣的公公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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