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56)

作者:南通欢 阅读记录

大处落墨,小处着刀,铿金戛玉,我游刃有余地摇曳于血肉横飞,纵横在一刻之隔的无坚不陷的敌阵,如入无人之地。遍地均是闻风丧胆,哭爹喊娘的南蛮人,我五尺之内,全无伤亡,惟有气断。

一切都在往大好的形势发展,就在南蛮节节败退之际,后方却猝然混乱开来,马的嘶鸣,人的呼唤,交织成毛骨悚然的丧歌,局势又一次纷乱,脱离了我的执掌。我从厮杀中惶然回望,刹那大惊失色。

南蛮才没有溃退,他们与搬来的队伍合兵一处,不由分说,发动了总攻。

是掉转马头去救后军,还是孤军深入倾全力攻下南蛮薄弱的中军?

这是致命的问题,关乎生死,应当如履如临。可是,万般纠结在,我只有三秒时间做出判断。

一,二,三。

我冷不丁地睁眼,恣肆笑开,长生刀铮铮而鸣,殷天动地。我偏不按常理出牌,第三种选择,有何不可!念起刀动,我一把揪过离我咫尺的偏将,泠然道。

“你率领你的部下,全力冲击中军,以求全线崩溃,令南蛮首尾断裂,顾此失彼。”

字字句句,道尽其中利害。那人得令,如离弦之箭,以身作则,打马操刀,奋不顾身地冲击向穷凶极恶的幸存者。见两军骑兵对冲,陷入苦战,我这才慌却择路,策马狂奔,力求挽回后方的烂摊子。

天不随人愿,当我狼狈不堪地赶赴到始发地时,密不透风的阵形已然打乱,显而易见,再无拼凑起来的任何可能。我头疼得近乎晕厥,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眉心,死死攥住长生的手掌不知不觉被指甲沁出血珠,顺着长生掉落,滴答滴答,询问我的答案。

我一凝神,倏然遁入空静,心流观瞻,过往扣击,将我抽离此地,投入熟谙的一幕幕,历历在目。

“兵之妙用,在于避实就虚。”

温良的声线,将珠玑娓娓道来。我似懂非懂地约略点头,手肘抵着桌案,恍恍忽忽,勉勉强强支住了混沌的脑袋。

“那以祁山之见,何为实,何为虚呢?”

黄祁山流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眉峰藏去,好似远山。

“不如钟离先谈?”

我哑然失笑,配合他的卖关子,清了清嗓子,徐徐道来。

“我以为,寡兵为虚,实兵为实。”

黄祁山的眉毛深长地挑起,避开了话锋所指。

“有意思。继续。”

我没好气地瞟了荦荦抓住话柄的黄祁山一眼,头头是道依旧。

“兵法有云,形与势,断不可混为一谈。兵贵神速,却亦蓄势待发,阵中变换难以捉摸,但是势不可剥离于形。所谓奇正,由此观之,逃不过数目。于万千战机中,摄住那掩人耳目的一瞬失防,贯穿薄弱处,即可一举破之。”

字字铿锵,砸在平滑的桌面,气流漫溢,我笃定的目光端然送向含笑不语的黄祁山。黄祁山失笑,手指似有若无地敲打着桌面,声转虚无。

“是,也不是。”

似是而非的回应不轻不重地敲打我的倨傲,堪堪借力的手肘一个失去重心,整个人都是一踉跄。他并不理会我的失态,亦不停顿,目空一切般,面对虚空,倾泻而下。

“强弱,形是然,众寡不可拆也。”

他微微一笑,闲庭信步。

“钟离之灼见,点在了形势微微错首的那一瞬间。可是,若非经年战争,对战机敏感到犹如猛兽闻嗅到丝丝缕缕血腥的境界,这样的战机,几近于无。”

我恍然起身,面沉似水,一身不吭,亦步亦趋。

“所以,你要着力的所在,不在于主动扭转局势,而在于谋求被动之中的以强击弱。”

我深以为然,一个失神,恍若人思分离,刺破长河,定定望见了那个在风雨交加夜晚躲藏在黑暗中,怀揣滚烫血液,偷师苏家的小女孩。只不过此刻,我欣然面对的,是指点迷津的东宫第一兵法宗师,我的野心,不再藏形匿影。

他猛然回身,一瞬不瞬地望向两眼空空的我,猝然发问。

“钟离,这一要旨,体现在实战中,名为何?”

我刹那回神,言笑晏晏。

“声东击西。”

他赞许地颔首,继续踱步开去。

“兵之多寡,尚在其次。”

闻言,我周身一震,嘴巴紧紧抿起,茫然望向了侃侃而谈的黄祁山。

“我所谈的奇正,落在兵力分配,动态而不乱。俯观全局,定住敌方的形,于隐匿处创生以实击虚,无往而不利。”

我如梦初醒,快步跟上,突兀插话。

“以石击卵。”

他笑得开怀,频频颔首。

“钟离言之有理。”

他扶了扶腰间所佩长刀,声线趋向诡秘。

“十则围之,倍则分之,此为正。”

我念念有词,他复归慷慨激昂。

“而相对静止与处弱之时,不若则能避之,此为奇。”

我遽然立住,面色复杂。黄祁山察觉我的失常,关切道。

“钟离是,哪里存疑吗?”

我却只是摇头,期期艾艾。他见状,缓缓站定,倚着桌案,静待下文。我捋平了川流不息的思路,霍然抬头。

“可是,奇正环相生。正如阴阳流转,以奇为正,则敌视之为正,则运奇击之。反之亦然。虽简于从瞬息万变中窥见疏漏,却也遥不可及。”

话音未落,他眼神中肉眼可见地浮起了光亮,那一刻,落日也似初生。

洋洋洒洒的日光顺着屋脊流逝,推移而去的,还有浅显的浮光。

“钟离,我没有看错,你是我苦苦觅求的,关门弟子。”

他激越的音色霎那向止水扩延,浸润了我轩昂炽盛的心房,奄忽怦然。我们会心,继而一笑,步入正题。在我耐心的注目下,黄祁山搬出木板,改换肃然面容,语意冷然。

“你布阵,我来打翻。”

我严阵以待,依言上前,举起捏住毛笔的手腕,却迟迟落不下毫毛。黄祁山望着还未落笔已然冷汗涔涔的我,忍俊不禁,于是温润宽慰道。

“不必紧张,起始挫败,是常情。日久,加之钻研,反复盘算,便能悟到其中玄妙。”

我深深顿住,转而舒然。

携着鼓舞与试错的旷达,我咬定牙根,心如金石,堪堪落笔。黄祁山笑得淡然,紧随其后,缀上淡墨。我见状微微一愣,并不灰心,迎头而上,力透纸背。黄祁山云淡风轻地摸了摸下巴,眸光轻动,嘴角几不可察地上翘,一言不发。

我穷追不舍,围追堵截,汗水与墨水俱下,染了指尖,湿了衣襟,浑然不觉。

黄祁山行云流水,毫不留情,亦无踌躇,画龙点睛的一笔,赫然生花。

只一笔,洇着墨色的死寂溘然活泛起来,好像水墨画卷,书卷平摊,肆意汪洋,朝我劈头盖脸地奔袭而来。耳畔响起金戈铁马之声,仿若亲临。

我悚然,抱残守阙,狼藉的笔墨龙飞凤舞,并不死心。不安的余光游走向黄祁山,自始至终是动心忍性的清明模样,倾身端详,宛若纵观,尽在执掌。

千难万难克制住烦躁与受挫,我调整气息,温热的内息贯游周身。

他端详了半晌我的不济笔法,笑叹一声,稳稳点纸。笔扫千军,字面意思。翩翩跹跹,裹挟卷面上或轻或重的囫囵笔势,天旋地转,墨色漾漫,七纵八横,撇捺撇捺,横竖勾画,叹为观止。

我不依不饶,来回款步,却在一道呼吸后,黯然却安然地摆首,周身松懈下来,徒化为喟叹。

“我输了。”

甘拜下风。

第四十八章 天与不取

模拟的攻守绝不仅仅是纸上谈兵, 它在纸落云烟间立体而生动地再现了战场上的刀光血影,孜孜以求推演最无暇的战阵。此番对垒,黄祁山墨迹未干, 我心迹昭然。攻不过三,被逐一击破。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故而虚心讨教。

黄祁山笑得谦逊而浅淡, 慢条斯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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