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60)

作者:南通欢 阅读记录

我临了回望竹林一眼,草木皆兵。

雪势不减,盔甲积雪,远观好似雪压松柏,我睫毛带雪,踏雪折返,收拾这场起承转合的残局。我却并未捡拾对方的刀剑,只是紧握竹节,积雪成霜。

当所有人望见伴随着东方浮现鱼肚白,缓步归来的我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

因为,天亮了。

我步履维艰,拖着沉重的身躯,眼底是疲惫的血丝。我的属下都沸腾着互相拥抱,敌方残部见状都垂头收刀,不战而降。没有意义了,高位者已死,他们这些无名小卒也失去了抵抗的意义。就像他们数刻前的浴血奋战一样,他们生命里,来不及思考更深层的含义。他们只知,专注于面前素未谋面的敌人,为自己挣一个明天的太阳罢了。其实,虽为总领,位高权重,我所求也不过如此。

这下,捷报顺着风雪送到京城,群臣震动,三殿下的攻讦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而东宫一脉的赞美之词也似鹅毛大雪,飘落在天子的案牍,纷纷扬扬。

令我稍感意外的是,之所以这次战役打的如此艰苦,如此戏剧化,全然是因为南蛮牵连上了北狄。尽管我们身处其间,浑然不知,被迫与接应的北狄苦战。这下,将两窝祸害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所以朝夕工夫,苏钟离三字,名动京城。

浩浩荡荡的班师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抵达京城时,纷纷傻了眼。文武百官,天子在内,迎在城门,雪无声无息地落在我们之间,一边是绫罗绸缎与鸾驾仪仗,另一边是蓬首垢面,人困马乏的凯旋之师。酸涩有之,悲愤有之,唯独失去了最不该缺席的欣悦。

百官相迎,众士兵受宠若惊,即便与他们无关。

天子笑眯眯地从车驾中步出,向我颔首致意。刘成玉为首的一小撮人胆战心惊地候在一旁,见时机成熟,恬不知耻,暖融融的手掌扶上我彻骨的铠甲,肉眼可见地打了一个寒噤。我掩住嘴角的冷笑,打趣道。

“刘大人这是怎么了,是穿少了不成?”

刘成玉满面的春风僵在了寒风里,徒留瑟瑟。热脸贴上冷屁股,难为得了别人,难为不了权谋老手。但见他不过一瞬的不自然,面色如常道。

“老夫无时不刻担忧苏将军的安慰,焦灼之下,汗湿衣衫,故而脸色有些苍白。”

我闻言,心下冷笑,送上来的笑脸,不打白不打。面上却是讶异之色,慢悠悠道。

“没想到我与刘大人一面之缘,竟令刘大人如此挂念。小生倍感荣幸,感怀刘大人一片深意,我的铠甲,脱与大人穿罢。”

第五十一章 因势利导

刘成玉面露惊恐之色, 连连摆手,赶忙推辞道。

“这怎么使得,这是苏将军的殊荣。”

一介文臣, 这沉甸甸的铠甲,不得压弯他的老腰!我意味深长, 咬文嚼字道。

“刘大人不必介怀, 铠甲而已。我穿了十天半月, 深知其中冷暖, 御寒的效果, 可是极好的。”

刘成玉咬咬牙,众目睽睽, 天子又闭目养神, 并不发话解围。毕竟,天子门清, 我征战在外时其党羽传过的风言风语,坐视不理我无伤大雅的刁难,是不失民心的上上策。

就算刘成玉长了十个脑袋, 也不敢顶撞方立汗马功劳的东宫直属。

我眼含关切地注视着他,目不转睛,甚至俏皮地眨了眨。他瞄了一眼三殿下铁青的脸色,微微闭眼,下了决心, 双手颤巍巍地接过铠甲,煞白着老脸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堪堪套上。

我微微一笑, 穷追不舍。

“刘将军, 暖和吗?”

刘成玉几近站不稳,憋红了脸,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暖和暖和。暖到老夫心里了。”

我眉眼弯弯,见好就收,不着痕迹地转向不慌不忙的天子。天子了然,对我的上道极为满意,于是温声道。

“行了,大军疲乏,回城休整。明日大宴,犒赏三军。”

筋疲力尽的全军兴奋起来,交头接耳起来,高度紧张下麻木的神经骤然苏醒。在天子开路下,众人蜂拥而入,在百姓的欢呼声中享受生命中鲜少的万众瞩目,完满地挥别使命。

而我作为此战的主角,高坐马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得体而内敛地接受众人闹哄哄的追捧与溢于言表的敬爱。

闲暇之余,我会错开目光,轻飘飘地向跌跌撞撞的刘成玉侧目。随之我刻意而无心的目光,众人发觉了小丑一般的刘成玉,一时间,妇人掩嘴,小孩指点,男子拊掌。

这下,我心满意足。这笔小账,至此,一了百了。

不过,东宫与三殿下的较量,这才拉开帷幕。

我俯身恭谨一礼,双膝缓缓着地,牵的一身伤痛被虫蚁啃噬似的,细细碎碎的疼痛侵袭四肢百骸。我眉眼间是自矜的温和笑意,声线不乱,朗声道。

“臣,苏钟离,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天子居高临下地敛眸望向地上已换上常服,看不出风雪的宽和模样,却无谄媚。他一时怔松,一瞬又恢复了威严的面容。

“钟离起身,这近两月的鏖战,辛苦你了。”

他语气温和,和颜悦色,内心却云卷云舒。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一举击破了南蛮与北狄,为自己的江山前赴后继在所不辞。如果她是为了尊官厚禄而来,那么为何,她如今仍是不温不火的姿态。难不成,她是欲取姑予,潜心候着自己的发话?

思及此,天子眸光微闪,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浅浅淡淡,出口字句轻飘,却令当场文武百官大惊失色。

“既然疲劳了这么久,朕也不久留你了。钟离,回去好生休整吧。”

一时间,群臣交头接耳,肃穆的大殿上,议论纷纷。天子轻叱一声,眉头轻蹙,声响顿消。虽已背离,我却清晰地感知到,我每一步落步,都顶着沉甸甸的目光。怀疑有之,揣测有之,惋惜有之,兴奋有之,只是,事不关己。就在我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遥遥传来一道沉稳的呼唤。

“钟离。”

我身形一顿,却行云流水地转身,跪伏,应答。

“臣在。”

他眉间尽是狡黠的意味,幽幽道。

“你有什么资格,称臣?”

此话一出,殿上顷刻间鸦雀无声,连喘息声都滞住。四周所有的目光毒蛇般刺射过来,好像上一刻还光芒万丈,人人趋之若鹜,企图讨好的高岭之花,下一刻跌入泥沼,永无翻身之日,人人唾弃。除了,面含隐忧的张怀民,一望深似海。看着周围哗然的脸色,我心下冷笑,目不斜视,宠辱不惊,字落浅浅,仿若那场大雪重降,洗刷世间污垢,却洗不去我坚毅的目色。

“陛下圣德系兴,再隆大命,即位以来,四海晏然。天下之士,莫不称臣。”

天子嗤笑出声,面色转暖,就在众人松了一口气时,却被下一句话吓得险些呛住,堪堪噤声。

“那么钟离以为,为何西戎,北狄,南蛮,东夷,迟迟不肯归服呢?难道朕的仁德,为地域所限不成?”

提及西戎,所有人的面色大变,望向我的眼色,连罪人都算不上了,仿佛我是个披着人皮,祸乱朝政的妖物。我却眼观鼻,鼻观心,面无惧色,微微仰头,不卑不亢。

“臣以为,那是因为地域偏远,消息闭塞的缘故。他们虽渴盼圣意,却无门路。加之奸邪作祟,混淆视听,将未加开化的他们蒙蔽。”

至此,我一顿,继而微微一笑。

“所以,先礼后兵,实在是开明之举。陛下之贤明,臣感佩。”

寂静将大殿包裹,只听得檐角的宫铃作响,不为所动。良久,天子掀起眼皮,面色舒展,不咸不淡地撂下了一句话。

“听闻钟离以一敌二,斩杀北狄两员大将是在六更。那时,于白夜中行走,天色初明,实属不易。你去吧。”

我称是,撩起衣袍,面无表情,落落离去,并不回头。这下,群臣整个早朝都开得不知所以。天子对苏钟离的态度,实在太令人捉摸不透了,简直可以用一波三折来形容。这究竟是要立杀前稳住她和天下人的前兆,还是要日后考察后委以重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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