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65)

作者:南通欢 阅读记录

在雪野里,两道马蹄痕迹交叠,不知不觉,合二为一。

第五十五章 荒唐作祟

马蹄带起一阵迷蒙的雪, 我衔尾紧追,不知不觉已然抵达东宫。楼宇无边无沿地覆盖厚重积雪,一如既往的耸然与巍峨, 却又比平日多上几分不近人情的萧森。草木萧疏,杳无人迹, 天寒地冻, 却隐隐生出烟火气, 忙碌的市井生活, 徐徐重复, 为生计奔忙的布衣们,疲惫却呈现幸福的面容。

一路打马, 飞鸿印雪, 弯弯延延,我驾轻就熟地立马纵身, 双刀服帖地安在背后,远远看去,整个人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疏离模样。张怀民早已系好马匹, 长身玉立,含笑站在不远处等我。一身织金蟒纹华贵得紧,在日月重光之间,称得他沈腰潘鬓,仪表堂堂。

我心里不知为何, 泛起一丝莫名而不安的波澜,漩涡似的, 将我习惯贫瘠的心田浇上了日积月累的露泽, 野草不知何时起,失控疯长。

那个与我风里雨里共患难, 共存亡的人,从彼此利用到惺惺相惜再到生死相依,不能坐视一方为难而不救,给我以不毛之地也能枯木逢春的错觉,使我第一次忐忑起来。不是因为朝不谋夕,不是因为利益受损,不是因为时局有变,而是因为,我好像,存了荒谬而不敢定夺的心思。

我面对宋睿辰的袒露心迹,退缩了。我振振有词道,儿女私情是在陷双方于不义,我们各有未完成的使命,我们是纯粹的至交关系,这样唇齿相依的友谊,永不变质。他并不反驳,也不认同,他只是儒雅而尖锐地反问我。

“那张怀民呢?你爱他吗?”

我恨铁不成钢,使劲戳了戳他的榆木脑袋,道貌岸然道。

“睿辰啊睿辰,你一个怀揣承先人遗志,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热血儿郎,怎会满脑子尽是情情爱爱?眼界放宽些,莫要辜负初心!”

我喋喋不休,好为人师的辞色倒映在宋睿辰水波不兴的眼底,树欲静而风不停地照出我的虚伪,照出我的顾左右而言他。他却按兵不动,佁然道。

“钟离,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你要好生处理这逾矩的情愫,你是众目昭彰的异类,而他是集万千荣光于一身的储君,稍有不慎,玩火自焚,焚的,只有你。”

我哑然望他,瞳孔剧震,却负隅顽抗。

“宋睿辰,我清醒极了,我和张怀民,不过是上下级关系。我是他的臣,历经千千万万个日夜在站稳在今天,巴不得克制守礼,怎会生出非分之想?”

面对我不折不挠的太极术,他处变不惊地挪开视线,淡漠如云烟。

“如此,甚好。”

我失笑,却觉得自己病态极了。惶恐不得终日的滋味,我独尝。抗住他一人的诘问尚力不从心,我面部肌肉不自然的走向,就似地表深处的海枯石烂,不见天日,却心知,迟早东窗事发。瞒得越久,反噬就愈发汹涌,可是我啊,似乎甘之如饴。

而他与我抬头不见低头见,又要我怎样藏匿起这烟波万顷的动念?

牵动我一针一线思绪的那人,正一步一步,不掺杂念地向我走来。他清风朗月的面容在我面前陡然放大,我冷不防退却一步,与他保持了得体而拘礼的一步之遥。他讶异地觑了眉眼低垂的我一眼,好笑道。

“怎么?适才精力消耗殆尽,现在乖顺了?”

我嗫嚅半晌,扯出一句无关急要的话来。

“殿下,你方才扔雪球的样子,幸亏没叫人瞧见,不然可要说你不知礼,不晓得轻重,成日与属下打成一片,失了皇家的分寸。”

他见我“敬而远之”,越溜越远,眼底掠过一丝浮光,却未待我捕捉,便消失不见。

“卿,怎么不唤我怀民了?说好私下是挚友,不作君臣的呢?”

我脚下一个踩空,惊叫出声。他眼疾手快地揽住我的腰际,僵直得无一丝赘肉。较之宫中盈而可握的纤纤细腰,苏钟离的腰背,紧实而略宽,正是这副骨架,支撑起了千钧之沉的钟离,长生,乃至自己的龙渊,还有,那令他无端不快的拨云。

时兴曼妙身姿,袅袅婷婷,步步生莲。曾几何时,他也不例外,他成日眼前不乏燕瘦环肥,看上哪个,只需在父皇面前提一嘴,就可纳入东宫。可是他没有,不知为何,他的目光,也许自某日某刻起,不知不觉又防不胜防,再容不下任何舞步翩翩跹跹的他人,他满心满眼,都盛满了一个人。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江山,需要她打,亦需要她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偏爱她的一招一划,一丝不苟勾勒出的,不是水墨长卷,而是她眼里的家国,以及天下。

她并不营求自己的庇护,恰恰相反,每一次自己迎上刁难与攻伐,她都义无反顾地提起钟离刀,寸步不移地横在自己面前。她的确还欠缺朝堂之上的回环之术,但以她的悟性,不过是来日方长。

她这样知世故而不知事故,落拓却不落魄的人,所求,不过是自己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后,默默道,大步向前走吧,我会为你的后盾,容纳你偶尔的脆弱,支持你,不问结果。而绝非狐假虎威。

我们就这样各怀心思,却不谋而合地发觉了彼此深不可测的急不暇择。

我心里卑劣地承认。无路可逃,宋睿辰是对的,一旦生了心思,就再也掐不灭,忘不怀。罢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泰然处之。我给自己画地为牢,也定个遥遥无期的契约,绝不越界,如若完成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恩怨还不渝,那就主动请缨去守边。

边地乍暖乍寒,草木枯竭,人迹罕至,却无人关心,你的执念。

去做自由的风,假装自己是个无爱者,高唱自由,手持钟离,细细描摹他的模样,了此生,我也知足。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收拾好自己的胡思乱想,我恢复了洒脱而泰然的面色,笑得开怀,从他温热的怀里全身而退,不贪恋虚无缥缈的温度,裹紧了衣衫。

“怀民,天色尚早,气温还低得很,我们进屋吧。”

张怀民也倏然抽魂,闻言点头,却在我翻身上马而走之际,复杂地望向自己残余体温的指尖,陷入挣扎。当我心擂似鼓地闷头策马,扬长而入时,却傻了眼。

一众宦官恭恭敬敬地候在东宫,统一敛气凝神,心平气和地等我们归来的架势。位于其后的张怀民也一头雾水地停马,然后莫名其妙地立在我身侧,高度警惕这些笑面虎的一举一动。为首的老太监呵呵一笑,捏着嗓子道。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张怀民的脸色有一瞬的扭曲,晦气一闪而过,他从不令人失望,迅速进入了状态。

“李公公,烦请问何事可贺?”

李公公谄媚地唤众随从上前,训练有素地打开了一旁不起眼的马车,搬出了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箱子,良久,马车搬空,众人收手,静悄悄复归其位。

终于,在我们的面面相觑与如堕云雾之中,李公公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拿出保护的好好的圣旨。

见圣旨傍身,我们急遽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步跪下。李公公不紧不慢,拉长了尾音,深情并茂,眼角的鱼尾纹也龙飞凤舞起来。

“苏钟离率军逾五川,越齐原,讨南蛮。一举扫平瑾国南疆北域,护国有功,特赏黄金万两,珠宝千两,益封千户侯。”

重点不在那堆积如山的珍宝赏赐,而在句末三字,足见其分量。千户食邑,几近盖过了当年苏长青的荣光与圣眷。

我头重重磕在地上,连连生响,抬头时,已经石砖见血。

“皇恩浩荡,钟离谢主隆恩。”

我发自肺腑得感激,这是是实实在在的宣言,而非变相敲打。天子大笔一挥,字到让路,苏钟离,是我瑾国的一员虎将,敢排挤她的,是在驳了天子的面子。

至少,明面上,过的去了。我苏钟离,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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