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68)

作者:南通欢 阅读记录

白子落下,黑子上阵。

“二为,敲打怀民,不要将我作刀刃,与三殿下擦枪走火,挑起帮派争端,加剧朝堂分裂。伤了和气,使我渔翁得利,伤了国家根基。得不偿失,那么,他便对我起了杀心,任我羊入虎口,虽顶着风光无限的名声,却不是万无一失的免死金牌。他可如鱼得水地操控三殿下与我的新仇旧恨,拿你们的嫌隙做文章,将我虎落平阳,徐徐图之。”

黑白子下成残影,我慢条斯理地摸出一颗白子,执棋沉思,半晌覆上被风吹的冰凉的棋盘,不疾不徐缀上。

“最后一种猜测。”

捕捉到情绪转变的字眼与斟酌之下,模棱两可的语气,他掀起眼皮,静待下文。我却并不在意他的皱眉,只是自顾自地下了一着,全无拖泥带水。

“三殿下风生水起,与东宫隐隐对峙。陛下,生了择优而仕的心思。”

对面明显的一僵,笑得勉强,在风中单薄极了。

“卿此话……”

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微微一笑。

“钟离无凭。”

却是笃定的语气。他眼底波涛汹涌,薄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竹林婆娑,声拂发丝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欢。谁与说,在这叵测的棋盘,信誓旦旦地听见偏爱?

他半晌无话,唯独竹成涛,连成一片。我微微笑着,又落手一道。

“怀民莫彷徨,兴许,还有第四种可能。”

他瞳孔亮起,点燃了半边天,衣袂翩飞,起落一如心绪,重章叠句,循环往复。我不温不火,语意却疏离而戏谑。

“三殿下拥兵甚众,独霸一方,隐隐有盖过怀民你的趋势。可是,陛下虽给予他一定兵权,却并未添砖加瓦,他的兵力却无端膨胀,群臣趋之若鹜,耳旁风吹不见断,民心顺遂。”

我落子怡然,不为风动,抬眸定定道。

“陛下他,起疑了。”

风穿过长廊,肌肤生寒,我却不觉冷,恰恰相反,浑身血液,都欲罢不能地热将起来。张怀民面色复杂,眉宇轻抬,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细细打量我喜怒不见的面容,隐隐动容。我含笑凝望那看似信手的一步,微微颔首,笑意漫上唇角。

“他想要借我手,除之后快,借刀杀人,兵不血刃。”

张怀民眼底的水花滔天而起,随即一枚黝黑透亮的棋子堵住了我的去路。我笑意不减,闲庭信步,手起子落,行云流水。我仰起下巴,风在耳畔嘶磨,缱绻而虚妄。张怀民思忖片刻,笑着收手,敛衽道。

“有趣,平局了。”

我回以温婉而不失锐利的一笑,将棋子一股脑推成小山,低低道。

“怀民,我此去,未必见得比上阵杀敌平安。所以,还麻烦你,力所能及地打点一下。”

张怀民笑得轻和,满满的温存。

“卿放心,即使你不点破,我也不会掉以轻心的。”

我笑了笑,向他略一拱手。

“怀民做事,我放心。”

他摆手,将黑白子缓缓拨开,物归远处,似乎,方才不相上下的一句,仅仅黄粱一梦,了无痕迹。我面无表情地望了望分清阵营的两碗棋子,笑得不真切。

“其实啊,这棋,分得太明,未必是件好事。”

我眼笑眉舒,不慌不忙地撩起衣袍,起身行礼。

“怀民,我且告退。”

张怀民侧目阁外风雨欲来的湖光山色,还在咀嚼我适才无心的一句戏言,边回味边示意我只管去罢。我收礼告退,步步无声,不刻便消失在长廊尽头。张怀民并未目送我的离去,却盯着天边若隐若现的闪电,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一声春雷炸响,雨水猝不及防地倾泻,天好似破了,下的没完没了。他默不作声地观雨半晌,不知所思。良久,终是回过头来,眉眼平淡,唤静立一旁的裴林上前来。

裴林依言俯身侧耳听去,雨下的烟雾弥漫,山色被雾气掩盖,诡秘被雨水洗刷。重楼高起,却被迷蒙的烟雨阻碍了视线,雨帘掩护之下,两人的交谈,无人问津。

裴林听着听着,索然的面上惊惧之色按捺不住,眉峰如山崩,猝然偏头,定定望向方寸不乱的张怀民。

张怀民却只是略一点头,不再理会意欲苦口婆心却迟疑不决,在原地自乱阵脚的裴林。

衙斋卧听萧萧竹,惟逍遥于风雨之外。

第五十八章 在劫难逃

晴天春晓, 怕是等不及了。辘辘马车碾过积雨未干的街道,空明之下,映出我不动声色的面容, 摇晃的幅度激起的,不过是微微泛起的涟漪。可是, 苏府门前的蝴蝶效应不死, 穿过时光的锋芒, 千层浪踏风而至, 迟迟吾行的, 是向来光风霁月,不近人情的张怀民。我朝他一撩车帘, 嫣然含笑, 他却眼眸深沉,看不透, 道不明。我们静默在遮天的雨幕中,陷入望眼欲穿的境地。还是我撤了退,回眸向着车夫一笑, 温吞道。

“走吧。”

车夫顺从地点头,扬起的长鞭将一瞬呼吸陡然拉长,耳畔传来模糊不清的尖锐呼啸,就在那湿透的鞭将落未落之际,一道悠扬而熟悉的声音送着灌堂风钻入耳际。

“且慢。”

我讶异地探出身, 但见宋睿辰凝眉拍马,追上了我还未走远的车驾。我惊诧地嘴唇微张, 愣愣望着他, 匪夷所思道。

“睿辰?我不是和你到过别了吗?你这个时辰,应当已经回程了, 怎么……”

话还没说完,他弯着汩汩的桃花眼,笑意尽显。

“我不回去了。”“啊?”

我一下呆住,春雨缠绵,却使人发愁,落在檐角,落在心间,均是湿漉漉的一片。我双眉紧缩,嘴角下撇,苦大仇深道。

“难不成,我还是耽误了你的觐见?”

他不见愁苦,心宽而笑眯眯的模样让我气得冒烟,望洋而叹道。

“睿辰,你说话啊。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

睿辰见我急了,终于止了卖关子的心思,神神秘秘道。

“我,陪,你,去,贺县。”

我只觉得五雷轰顶,外焦里嫩,天边春雷滚滚,我欲哭无泪。这届同行,太难带了!

我苦口婆心,盘膝而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口干舌燥。

“睿辰,你看,你这样擅离职守,是不是欠妥?而我不过是下个基层,兴师动众到同门身上,实在多余。”

简而言之,睿辰,你多余了。

可当事人却是俨然欺我老无力的神色,一本正经道。

“钟离这你就放心吧,我得了殿下特向陛下请示的批文,名正言顺,你就别操心了。”

我阴云密布的脸意欲下一场连绵不休的雨,却忽然饱和在云端,末路穷途。细雨如丝,拂在面上,凉在指尖,暖在心弦。我动作忽然慢将下来,定格在回身望向张怀民的一页。

纷飞的雨丝藕断丝连,我与他的对峙如雨丝般断雨残云,里方外圆。

呼之欲出的情愫被雨水模糊了视线,却从不断绝。明澈的瞳孔里晦暗如长天,我堪堪回头,驱车而逃。

张怀民就那样持之以恒地立在悱恻的漫天落针里,眼底闪烁,不知作何思揣。一旁的裴林举着油纸伞,眼底是意味不明的风起云涌。他静立许久,不忍道。

“殿下,将爱深埋已是折磨,又何必,将她亲手送到威胁你情爱的人手上。”

他瞥了一眼风雨不动的张怀民坚毅的侧颜,轮廓硬朗却隐隐紧绷,未几濒临垮台。裴林微微一顿,终是叹息化在春风里。

“你就不怕,近水楼台?”

以为张怀民会保持沉默,却不料,顺着油纸伞滴落的雨珠发出啪嗒一声,他笑出声来。

“爱不是距离,爱是,又岂在朝朝暮暮。”

言语不尽,他嘴角勾起,面色明朗,与天色对抗,笃定不移。天际遥遥,雷声隐约,昏暗的苍茫之中,雨水急坠,张怀民嘴唇一开一合,裴林浑身的血液,都倒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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