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98)

作者:南通欢 阅读记录

“行了,朕知晓了。你们先退下吧,我有话与怀民说。”

我声色不露,只是倒退而去。宋睿辰也是深深一俯首,轻轻离去。

宽阔的宫殿之内,一时更显空旷。张怀民静默于原处,只是意态闲淡,凝视着这位鬓边已见斑白的父皇。

我最后回首望见,是绵久的僵持不下,是君臣不信,父子几近反目,这就是皇家,这,就是京城。

我舒展双臂,酸涩的感觉这才翻江倒海冲上天灵盖,周延全身。

我向着面色沉凝的宋睿辰如释重负地一笑,莞尔道。

“无论如何,陛下不会轻易降罪了。至于不信任一说,是可以来日鉴明真心的。那真正狼子野心者,于白夜行走,终将现行。”

第八十三章 君要臣死

未经黑夜漫长, 又怎知白昼之滋味?

我目色深沉如长夜,照例疾步,几个闪避便轻松甩掉了所有的追踪, 来到了灯火通明的昭阳殿,深深吸气, 继而目色微滞, 推开了门, 随即周身一振。

但见圣上独饮清酒, 竟然显出几分苦楚与哀怨。我几不可察地讶异, 却还是眼观鼻鼻观心道。

“陛下。”

圣上意味不明地眸光一错,朗声不如往常穿透, 而是隐隐暗哑与疲乏。

“钟离来了, 来,坐。”

我略带诚惶诚恐地近身, 然后轻手轻脚地与之对坐,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幽微。

我按耐不住心中的疑问与不安, 意欲发问,却为那苦痛的视线所威压,迟迟发不出音节。就在我进退两难,衣衫微微发汗而湿润之际,对面的圣上幽幽开口, 声如江河绵延,暮鼓晨钟。

“钟离以为, 朕之举, 可妥当?”

我头皮发麻,正踌躇间, 一杯温酒轻轻放到了我跟前。

我眸光闪动,些许的发愣,是百感交集之态。圣上见我不语且兀自紧张,失笑而温和道。

“不用担心,大可实话实说,无论是否合乎朕之意,朕不杀你。”

我又凝神屏息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酒□□人的一杯,生了胆怯。

圣上不置可否地颔首,率先饮下他的那杯,顿了顿,含笑道。

“若是朕要杀你,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半夜死于此处,反倒容易招惹是非,不是吗?”

我闻言怔忡,心想有理,于是仰头畅快地一饮而尽。

甘冽的酒香一下充斥在鼻腔,甘美而辛辣地滑过我干涸的喉咙,穿肠过,愁绪却无半分消解。

我竭力控制住龇牙咧嘴的欲望,缓缓道。

“臣以为,陛下之举,有失偏颇。”

殿中无人声,我却额角生汗,脊背发寒,凭借我练家子的感官,这看似风和日丽的氛围之下,暗藏杀机,危机重重。

这保证不死,我不是全信的,可这逆耳忠言,我不可不说。

圣上来了兴致,擎起酒杯,极轻极慢地晃了晃,眉宇间是不耻下问的宽仁。

我正容,起身一礼,继而高声。

“陛下猜忌殿下之忠心,实在荒谬。”

见那握住酒杯的手指微微存了松开的迹象,我微微一笑,加快了语速。

“且不说殿下一人前往,无人指点极易谈崩这相交之事。这外交乃是不可轻慢之事,绝非儿戏,云国既然行的是至高规格,以待瑾国君主为上宾的诚心接待您,您却打发殿下前往,也许会成为本可化险为夷的战火之上的导火引子,因小失大。陛下,您说,是与不是?”

那堪堪攥住酒杯的手指复又收紧,面上是道不明的晦暗与思忖,我却云淡风轻,全然把握。

良久,那轻捻酒杯的手还是稳稳抓住了微微发烫的侧壁,轻笑出声。

“苏爱卿伶牙俐齿之本事,真是与日增长,朕觉着,爱卿之言,颇有几分道理。”

我挑眉而不轻狂,不肯退却半步,是身上的信念之积淀已久。我十分清楚,若是这时张怀民失了君心,家国动荡,怕是无可挽救,更糟糕的是,我们丝毫不知张乔延究竟下一步下在何方。

圣上眨了眨眼,疲倦尽褪。

“只是,爱卿之言,究竟是出于爱慕而心生,还是,公允与理性造就?”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喧嚣起来。我倒退几步,堪堪立住,勉强收拾心神,不敢置信道。

“陛下,何来此无稽之谈?”

圣上了然一抿酒水,笑容清淡。

“朕的儿子,一看便知。”

我眼前一黑,却拼尽全力地维持住平衡,轻声道。

“圣上,要怎么做?”

他却只是意料之中的抬眸,以及言笑晏晏,不见心绪沉浮。

“苏爱卿以为呢?”

我眉目微凛,抱拳跪地,苍白道。

“臣绝无异心,私心亦然,臣之言,句句属实,望君明鉴!”

我苦涩地撇了撇嘴角,从牙缝中艰难挤出几个字来。

“至于我,如若陛下不愿见我,我愿请命,终身戍守我国边境,叫那蛮夷不敢南下。尽臣之余年,扫除障碍,替陛下一统中原。”

座上之人却既不吭声,也不动作,只是深深瞥了我一眼,继而道。

“免礼起来罢。”

我却浑身战栗,呼吸短促,隐忍道。

“臣之言,皆是发自肺腑,陛下,明察。”

圣上却微微笑着,随即失笑道。

“苏爱卿,朕不是专横之君。”

我闻言怔忪,抬头望向他,剑眉星目,张怀民身上,完美地继承了这英明神武的正气。

不得不说,方才一句,句里句外,我竟然听出一丝成全与恳切。他眼眸流光,语意深广。

“倘若能站在我儿身边者,可御群臣,可敌万难,可辅佐贤雅,可治理天下,独立于藏污纳垢而尾大不掉的官僚机构,未必不是一种上策。”

我彻底怔愣,失却了张口的气力,任由自己的惊讶流露了个尽然。

圣上好整以暇地勾起酒盏,为我斟上满酒,柔软道。

“苏爱卿,我对你之培养,已然尽了心力。望你,莫要辜负了朕的好意与心血。”

我错愕至极,嘴巴半张,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骇得简直不知作何反应。

所以,他不介意?甚至于,欣然应允?

我可是苏家庶出,无名无份之西域血脉,他竟然,容许我名正言顺地立在储君身侧,做那权倾朝野之人?!

我不由自主地缓缓瘫软在地,默默磕头,近乎喜极而泣。

“臣……臣谢主隆恩。”

圣上却只是不以为意地颔首,音声如钟。

“只是你要谨记你之身份,不可冒进,不可贪杯。”

说着,他一抬眼,示意我饮下这满溢的一杯。我甘之如饴地接过,仰头饮下,清透的酒汁顺着白皙的脖颈淌下,豪放而欣喜若狂。

我敛眸垂袖,施以一礼,一本正经道。

“臣,苏钟离,领命。”

他见我松懈,微微扬起嘴角,眼中异彩闪过,正色道。

“只是,有一件事,板上钉钉,有一份诏令,无可更改。”

我一呆,本能地追问道。

他拂了拂胡须,鬓角的斑白闪烁着沧桑的星星点点,悠然道。

“一是张怀民前往边界与云国交涉之事,我意已决。”

不顾我勃然变色的脸孔,他不疾不徐道。

“二是即便尘埃落定,太平盛世,你不可使怀民明媒正娶。”

我方才翻涌的喜悦刹那被扑灭,好似温暖只是错觉,而寒冷才是亘古的长夜。我微微冷眼,极力遏制住不适感,温和出声。

“敢问陛下,为什么?”

圣上愣了一愣,却还是无奈着道。

“苏爱卿之心甘情愿,果然不是蛮力可促,非得是晓之以理,是否?”

我笑了笑,一字一句道。

“黄将领叮嘱过,最好的御下之术不在于利益给予,而在于交予真心,使之明晰身上使命几何。”

我笑叹一声,不为所动,清冷道。

“因而臣斗胆,还望君笑纳此法。”

圣上有滋有味地细细眯起眼打量我一番,是赏识的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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