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04)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那个“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自己。那个曾对时局抱着热情,矢志报国的自己。

我并非不爱现在这个沉静憔悴的他。但——但偶尔夜观星河流转,我也会忍不住怀想,某一颗已渐渐远去,越发微渺的星子,曾经有过多么明灿的光芒。

王维别过头去。我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在烛影里闪烁。

我隐隐感到喉头发哽。我捂住了嘴,咽下泪意,才柔声道:“我买了好些脂粉。焦炼师叫我施了妆给你看。”

他回头,脸色已恢复平常,笑道:“今日晚了,灯下只怕看不真切,拿捏不准颜色。明日我休沐在家,可以陪你。”

第二日我醒的时候,他已坐在妆台前,逐一检视那些妆粉唇脂。他低着头,侧脸显得格外认真,仿佛手中拿的不是脂粉,而是什么精深的坟典。我早说过,他这人极独特的一点是,不论做什么事,总能做得好像这就是此时此地最该发生的事情,毫无违和感。——比如当年在黄花川的青溪畔吃蒸饼。

事实上,以他流露出的气质,就算干了焚琴煮鹤的事,只怕也能让观众点头附和:“是啊是啊,木料就该烧来取暖,禽兽就该给人果腹,难道还有别的用途吗?”

可是……

可是他起得真早啊。

走向衰老的人,睡眠比年轻时更少……是吗?

我净了面,揩了齿,用过朝食,坐了下来,伸手取过一盒妆粉。他一按我的手,递过另一盒粉:“涂这个。”

“为什么非要用这盒不可?”我疑惑。

他抬起手指,徐徐在我的脸庞上滑过。他惯弹琵琶,按弦的指尖有层薄薄的茧子,擦在肌肤上,粗糙的触感如细小电流,令我心头轻颤。共处多年后,他这般举动,仍能带给我酸酸甜甜的欢喜。

就像初夏的杨梅。

他目光在我面上逡巡,终于道:“如今春末夏初,血虚风燥,易感瘾疹。”

“瘾疹”是“药王”孙思邈对过敏类症状的统一称呼。换季的时候,我脸上确实常常有些泛红。他缓声道:“你迎着天光瞧这盒妆粉,是否透着青绿之色?”

我凝眸细观:“呃……也只有你们画匠目力敏锐,才看得出来。”

他笑道:“你肌肤微红,若要敷粉掩之,当用这一盒。轻红叠加浅绿,其色则趋于洁白。”

我在21世纪时仗着皮肤底子好,不怎么涂粉底,因此对底妆色调的选择所知甚少。此时乍一听闻,不由大是好奇。他令我手执菱花镜,自己则以丝绵蘸取少许妆粉,轻轻在我左颊上拍了一层:“你瞧。”

我看向镜中,只见左脸上那块泛红的地方变得清透匀白,确已看不出过敏痕迹。他手法巧妙,只选了几个地方点涂,其余只是浅浅一层,不曾掩盖肌肤本身的光泽。

我啧啧称奇:“那为什么不能敷这盒?”随手在先前那一盒中蘸了些粉,涂在右脸上对比,果然右脸肤色似乎多了点惨白。但这区别甚是微妙,寻常人未必看得出。

他笑道:“这盒粉微微泛紫,宜于遮盖黄色。若是肌肤较黄的女子用在脸上,最是合适不过。依我看来,这盒粉……买的人只怕最多。但你肌肤白皙,却是不必用了。”

我瞠目,这盒粉还真是妙泥她家店里的爆款。唐朝女性们没有防晒霜用,肤色偏黄的人确实是大多数。

可这种色彩理论,分明是后世的光学研究达到一定水平后才有人提出的,王维一个唐朝人又如何知晓?他知我困惑,一指案上的几张纸:“女子肌肤泛红、泛黄者较多,因此我在纸上薄涂了朱砂和雌黄两种颜料,再分别叠上这几种妆粉,试了几回。”

“哦!”我失笑。他身为著名画家,对色彩光影都极为敏感,又常常使用颜料,比较不同的颜色配比。所以,他具备这种实验精神……我倒也不意外。

当下王维又拣了三四种唇脂。此时的女性们涂嘴唇偏爱大红色,他的选择却迥然不同,挑的尽是一些低调的梅子色、豆沙色之类,更衬得肤色皎白,且又显得人温文婉丽。他又拿起一枚小鸭形状的花钿,在我眉间比了比,自语道:“唇脂颜色既不艳丽,花钿倒不妨取个奇巧的。”

彩妆界的惯例正是“脸上的妆容只能有一个重点”:若是眼妆浓重,唇妆就必须浅淡,而唇色鲜艳时,眉眼就要轻描淡写。这人竟然还无师自通了这个理论!他若是穿越到21世纪,除了做画家之外,恐怕也能去哪个大牌化妆品公司的研发部门做个彩妆调色专家,再不济也是个顶尖的化妆师。想着想着,我随口冒出一句:“你不许为别人做这些。”他正小心地用胶将小鸭花钿贴在我额上,闻言愣了片时,唇角上扬的弧度越发明显:“那你也只能做我的醍醐。”

这一日我只管沉浸在彩妆带来的快乐中,不觉时光之速,直到因为频繁上妆卸妆,脸上唇上都有点刺痛,方才罢手。我选出了几套最喜欢的妆容,算是完成了焦炼师交代的作业,但依旧没有猜出她的深意。

[1]豆沙加糖粥,见陶谷《清异录》,是晚唐宰相卢澄吃的高级粥。阿妍做来给王维补身体(?)了。(手动狗头)

[2]李肇《唐国史补》:“穆氏兄弟四人:赞、质、员、赏。时人谓:赞俗而有格为酪;质美而多入为酥;员为醍醐,言粹而少用;赏为乳腐,言最凡固也。”不过这是盛唐以后、贞元时的事了,阿妍只是掉了个书袋。

第81章 须知饮啄繇天命

第二天我便去见焦炼师。

这个季节很美好,但我真的不太愿意出门:街边高大笔直的槐树排成两列,碧意深深,衬出西京开阔疏朗的气象,然而,除了朱雀天街铺了沙堤以外,京城其他街道大都是黄土道路。土灰时时被暖风吹起,蒙住了树色,街景如同被一块脏兮兮的幂䍠罩住,让人没来由觉得干渴和焦躁。我放下牛车的帘子,掏出小银镜来检视妆容有没有染上灰尘。

旁边的如焰托腮笑道:“娘子为什么每回去见焦道士,都妆扮成这般模样呢?”

镜中的妆容是典型的21世纪风格。除了额间小鸭花钿之外,贴合发色的浅黑双眉形状自然,珊瑚色的咬唇妆提亮气色,都是唐朝女子所不习惯的画法。

也只有在见焦炼师时,我才会画这样的妆容。这是一个只有我与她才能分享的秘密,这秘密根植于一个在此刻看来,已经无比遥远的时代。

我张了张口,无法回答如焰,只苦涩一笑。

我走到观内西南角上焦炼师的院落时,她正坐在樱桃树下,一身玄白二色的道袍,双目似闭非闭,怀抱紫檀琵琶,弹着什么曲子。

她性格素来不紧不慢,催促不得。故此我虽然心中急切,也只得立在一旁。听了一会,我竟听入了神。这曲子既不像眼下深受龟兹、于阗等西域王国影响的俗乐,也不太像21世纪我所熟悉的歌曲风格,曲风凌厉急促,却又激昂而富有张力,自有杀伐之气。

一曲既终,她收了琵琶,睁开双眼,笑道:“坐。”

我将如焰遣开,坐在她面前。她浅浅望我,笑道:“你知道我弹的是什么曲子吗?”

“不知道。”

“我嘛,虽然谈不上精神罗马人,但是很喜欢罗马史。”她说。

“西方文明的荣耀归根结底源于古罗马、古希腊,你那么喜欢欧洲历史文学,钟情罗马也不稀奇。”

“可惜我生不逢时。不过,在21世纪时,只要有古罗马相关的影视剧、游戏,我都会找来看一看,玩一玩。”她笑道,“有个游戏系列叫《全面战争》,这首曲子就是其中‘阿提拉’的背景音乐。”

“那个被称作上帝之鞭的阿提拉?”我从小学波斯语,因此兴趣并不局限于中国史,对欧亚大陆的历史也稍有涉猎,更何况罗马和波斯纠缠互打了那么多年,根本就是波斯历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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