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11)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众妓忙问是何名字。安重璋道:“我原名重璋,陛下为我改名‘抱玉’。”便有一个官妓凑到他身边,笑道:“将军好有福气。听说陛下赐了名的人,必定富贵无极。”

另一个官妓没能挤到张献诚身边,在安重璋这边偏又被那说话的官妓抢了先,脸上掠过一丝不忿之意,笑着抢话道:“正是,我们河北的史将军,也是圣人给改了名的呢!”

她说的是安禄山的同乡好友史思明。史思明本名窣干,“思明”二字是他朝见的时候,皇帝为他改的,又说他有富贵之命:皇帝一向爱说自己擅长相面,也曾说安重璋生得英伟不凡,可见前途无限。

安重璋不着痕迹地躲开官妓递到唇边的酒,抬手接过酒杯,喝了一口。自从那年偶然看到了阿妍那卷形状古怪的书,知道了“安史之乱”这回事,他就早早留心了史思明这个人。

他并非没有努力过,只是……

事情终究变成这样了。

张献诚举杯,频频招呼他喝酒,又说这间酒肆的葡萄酒滋味佳美,甚至胜于河东之类。

安重璋有几分心不在焉,笑问道:“河东产葡萄,酿酒却竟然不如河北檀州吗?”

“五兄竟不信我!”张献诚叫道,“五兄不知,十年前我在太原做过士曹参军。河东的酒,没有我不曾喝过的,桑落酒、竹叶酒、乾和酒……”

“十年前?”安重璋一怔,那该是天宝三载——张献诚的父亲张守珪被贬身死,正是开元末年的事情。

张献诚笑了笑:“不错。先父辞世后我服丧三年,在太原时,我才做官不久。”

安重璋无声地叹了口气,就见张献诚挥手命官妓们退下。

本州刺史在此,酒楼原就不会接待其他酒客,官妓们一走,室内陡然静了下来。灯烛明亮,光线洒落在张献诚的脸上。他的相貌在武将子弟中算得上平凡无奇、威仪不显,此时却隐隐露出些凛冽之意。

“若无安五兄,便无今日的献诚。”张献诚放下筷子,端起酒盏,一口饮尽残酒。

安重璋知道他语犹未尽,只含笑低头,望着盏中的酒液。一片殷红中,不断有极细小的气泡浮起,又悄然破裂。

“献诚不愿伤五兄。所以,五兄可否坦诚以待,让献诚知道,五兄此来河北,究竟是为了什么?”

安重璋眸光一闪,没有回答。

窗外不知谁家传来小儿夜啼声,张献诚侧耳,似乎在认真细听,口中则慢慢道:“安将军前番入朝时,为河北将士讨封赏。于是,河西节度使哥舒将军也请陛下为河西部将论功。五兄代哥舒将军入朝,既已讨到了加赏,为何不回河西,而是来了河北?”

安重璋放在身前的手微微一紧。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拼杀得来的经验告诉他,方才那一瞬间,张献诚动了杀机。

他收起笑意,看着张献诚的眼睛,轻声道:“安将军与哥舒将军不合,朝野皆知。哥舒将军就算想做什么,也不会遣我这个生长河西的人来,那也未免太过惹眼了。况且,我家虽世居河西,却并不是谁的私人。”

张献诚看了他半日,才道:“然则你此来河北,一路暗访城防、民情诸事,甚至深入蕃族部落,不是为了寻安将军的过错,伺机告发?”

过错,指的自然是谋逆的痕迹。

“不是。”安重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言语,露出一个类似于无奈的表情:“容我说一句实话,寻安将军的过失,用得着哥舒将军出手吗?杨右相日日都在陛下的面前,说安将军的不是。这又有谁不知?”

这话说得简直近于俏皮,张献诚也难以否认。安重璋又道:“况且,安将军对陛下说,河北将士讨伐同罗、奚、契丹、九姓,勋效甚多,因而为将士破例请赏,竟然有五百余人做了将军,两千多人得了中郎将的名分。此事一出,难道还要别人来寻安将军的疏失?难道不是他自家将凭据送到了天下人的面前吗?如今谁不说他以此收买部众之心,是为了来日造反?”

“住口!”张献诚急急打断他。

安重璋不动声色,却感到自己说出“造反”二字后,对方身上紧绷的气息松动了不少。

张献诚停顿了一会儿,道:“那安五兄为何来河北?”

“我只是想来看看。”安重璋坦然笑道,“我上回来河北时,幽州节度使还是李左相。彼时之河北,与今日之河北,风貌大不一样。”

李左相就是李适之。张献诚点头:“我知道。先父在幽州节度使任上被贬,接任的就是李左相。”

安重璋见张献诚说到亡父时似生怅惘,便试探道:“张都督一生纵横沙场,为国尽忠,堪为我辈表率。若是他知道自己当年一手提拔的安将军,竟然生出了反心,不知又将作何想法。”

张献诚拾起筷子,夹了一块酱菜,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突然道:“国朝法度,给健儿发放春衣、冬衣,健儿家中也能得到口粮,而团结兵自身可得口粮和酱菜。五兄在河北访察许久,也见到了我们河北的军卒,那么,可曾瞧见他们的饮食?”

他不待安重璋回答,又道:“我虽年轻,毕竟身为一州刺史。该知道的,我也都知道——我敢说,从冬衣到酱菜,河北军卒所得,色色都比其他藩镇的边军要好!甚至……比我父亲在的时候也要好!”

“安将军的才干,无人不知。”安重璋道,他猜到张献诚要说的话了。家中世代为武将,他并非不知,一个能为士卒谋得更好的衣食与出路的将军,在部众的心中有多么重要。

“安五兄是不是想说,这些衣粮都是天子所给,不合由主将拿来施恩?”张献诚语中带了一点讥讽,讥讽又逐渐堆叠,成为沉痛和激愤,“那我便说说我们自身。五兄是忠良之后,可若我的父亲不曾被贬身死,我本来也该是!我的父亲除了护短,又有什么过错?为人主将,难道不该护着自家的部下?可就因为他的部下矫他之命出击奚人,陛下就要贬他,他才会死!”

张守珪被贬,实情远非如此简单。但为人子女,偏袒尊长自是常情,安重璋不打算争辩,只道:“你为檀州刺史,也是安将军举荐。安将军待你甚厚,想来是为了报答旧主之恩。”

他本意是想要点破安禄山借张献诚邀买人心的意图,不料张献诚误会了他,冷冷笑了,伸出手指蘸着盏中酒水,在案上粗略画出河北北部诸州的地图:“若说蕃族的部落兵是安将军的腹心,那么妫、平、营诸州的边军,还有我檀州的镇远、威武二军,本就与幽、蓟的边军一样,是安将军的股肱。”

这话的意思可就深了,不啻亲口承认,若是安禄山造反,他这个檀州刺史,也不会反对为安禄山效力!

安重璋对河北的形势早有了解,今日之前,就已料到自己未必能够打动张献诚,但面对这番图穷匕见的言语,还是稍稍变色。

夏日晚风柔软,吹过食案上那幅由酒浆画就的地图,地图便一点点消失了。安重璋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对张献诚一笑:“太守的话,我明白了。若终有那一日,我愿太守看在我们的旧谊上,记得一件事。”

张献诚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是奇怪为何直到此刻,安重璋还能这般镇定。

安重璋温声道:“到了那时,若是形势于河北不利,太守随时可以回归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朝廷必不追究。”

张献诚脸色数变,最终笑了一声,说不出是讥嘲还是惊愕:“安五兄果然忠心为国。好,献诚记下了。”

此话一出,室内的气息悄然舒缓许多。安重璋顺势起身,向张献诚道别:“既如此,我也该走了。”看了眼楼下的士卒们,又笑道:“我不愿违背宵禁,还望太守遣一名兵卒,送我出城。”

他让张献诚派人看着自己走,是要为对方洗脱嫌疑的意思,以免有心人说张献诚私自与河西来往。张献诚自不会拒绝,当即叫来从人,点了两名兵士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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