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19)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阿琤是他和崔瑶唯一的孩儿。

窗外阴云已收,雨意尽褪,天色晴明。我望着堂前芍药,调笑道:“阿琤长得好,未必是你的功劳,我看,大约还是瑶姊养得好。她又会养花,又会养人。”

王维将手按在我的手背上,柔声道:“阿妍,你也会养的。我们一同养。”

他的手温热,我轻抚小腹,心头弥漫数月的凄惶和惊惧终于一扫而空。

[1]宅舍,即躯体。

[2]茗糜,即用茶煮的粥。鲭鲊,腌制的青鱼。王维《赠吴官》:“长安客舍热如煮,无个茗糜难御暑。空摇白团其谛苦,欲向缥囊还归旅。江乡鲭鲊不寄来,秦人汤饼那堪许。不如侬家任挑达,草屩捞虾富春渚。”

[3]钱易《南部新书》辛卷:“颜曰:‘官阶尽得五品,身着绯衣,带银鱼,儿子补斋郎,余之满望也。’”

第91章 九重城阙烟尘生

三天过得很慢,也很快。

这一日我们出门时,有绵而密的雨丝,濡湿了朱雀天街上铺的细沙。踩在沙上的每一步,都带来一种令人不快的滞涩感。

夏日的天亮得早,到了文武官员们上朝的时刻,东方已是一片银亮的白色。如果无视街上的行人们满脸的忧虑,忽略上朝官员们明显少于平日的人数,也不去留意沿街武候们似紧实松、各怀心事的巡视姿态,这俨然又是一个明快喧闹的长安的清晨。

但,这是六月十三日的清晨。

在史籍记载中,做了四十余年太平天子的李隆基,正是在这一日仓皇出逃,前往蜀地。[1]

“我去去便来,你留意些,勿受了行人冲撞。切切!”王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上马,一路向北。

宫中没有消息传来。为了确认皇帝的确已经离开,王维不得不做出如常上朝的样子,前往皇城。不过按理来说,皇帝是从皇城西方、禁苑边的延秋门逃走的,所以王维这一趟倒也不算绕路,不至于浪费时间。

我牵着马匹,立在光福坊外的街角。马儿似乎也感到了弥漫在整个城市里的不安气味,有些烦躁,在原地踏起了碎步。

如焰看看我,又看看天,嘴唇翕动两下,压低了声音道:“这天……当真要变了么?婢子实在不敢信,好似在梦里一般。不,梦里……梦里也不敢信。”

“从前我也不敢信。”我抚平她的衣领,叹了口气。

为了方便行动,如焰穿着翻领胡服和波斯裤,我亦作了男装打扮,头发束起,腰系蹀躞带,带钩上挂了火石、小刀、针筒等野外生存必备物品,脚上穿了黑色革靴,靴边藏了一把更锋利的匕首。我轻轻拍了拍马儿,说道:“再去买几个热的蒸饼带上罢。”

我们已经提前安置了家中的仆婢们,带在身边的只有如焰和家中唯一擅长技击的杨续――这次我本拟给他一些财帛,让他自行离去,他却坚持随我们一起。

他听了我的话,点点头,就要去买饼,如焰阻止了他:“你留在娘子身边,更稳妥些。”

如焰自跑去买饼,我无声地站了一会儿,试着用轻松的语气打破沉默:“待我们再回长安时,你想做什么?”

杨续跟在李适之身边时还很年轻,现下却已四旬有余,时常紧抿的唇边也有了细纹,使脸色显得非常严肃。李适之冤死后,他一直少言寡语,此刻亦是如此——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回答。

不多时,如焰匆匆回转,不巧街对面正拐出一个人来,也是僮仆打扮,挎着个包袱,只管低头向前走,步子又大又急,二人撞个正着,同时痛叫出声。这一撞甚是结实,如焰手中的饼落了一地,那人的包袱也掉在地上。那包裹中不知装了何物,碰撞的声音甚是清脆。

如焰心疼蒸饼,气道:“你好不晓事,这是朱雀天街!你不看路,哪一日冲撞了贵人,看你还有命没有!”

那人低着头,并不分辩,连忙弯腰捡起包袱。但他手抖得厉害,大概没将包裹系紧,重新背在身上时,包袱的开口处闪过一缕晶光,是里面的物件露了出来,映着天色,光彩流转。

登时便有两个好事的闲汉嚷道:“这个人古怪极了,莫不是哪一户的逃奴,窃了主家的器物?”

那人眼神一缩,仍旧不出声,只拉紧了包袱,继续向前走。路边有个少年趁他不备,突然伸出脚拦在他面前,那人收步不及,被少年绊了一跤,扑倒在地。另一个闲汉立刻凑上去,两三下就扯开了包袱,嬉笑道:“看你这……”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先说话的那个闲汉探头一看,也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这……”

我离得不算特别近,却也看得清楚。那包裹中滚落出来的物件,竟是样样精雅无比:除了一些金香球、金梳篦之类的小件金器,还有两三枚深蓝色的杯盏,通体纯净明澈,色泽深艳,正是稀见的波斯琉璃制品,此外还有一面玉枕,一望可知价值连城。

我蹙起了眉。猛然加重的心跳,使我下意识地按住胸口。

有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闲汉们的身边迅速聚集了不少路人――自从潼关陷落,城中的氛围就变得异常紧张。各种信息的碎片在传播中不断发酵,催化人们内心的恐惧和猜疑,恐惧又将外在的焦躁气氛不断浓缩、加热,整个城市如同一个随时都能被点燃的巨大的火药桶。

被绊倒的那个人用力爬了起来,擦着脸上的灰土。他望了一眼巡街的武候们,颤声喊道:“这些宝物都是我家主人的!我家主人是虢国夫人!”[2]

“虢国夫人?”“就是贵妃八姊?”“痴汉!那是秦国夫人,虢国夫人是三姊!”众人小声议论,脸上却各添了些惧色。

此处的吵嚷声吸引了两名武候。他们走近时,显然正好听见那人自报家门。二人对视一眼,问道:“你是虢国夫人的家仆?”那个家仆胆气顿时壮了不少,扬声道:“正是。叛贼安禄山作乱,我家夫人忧心极了,遣我将这些物件送到玉真观去,献在玄元皇帝的面前,为大唐祈福。”

李唐奉老子为始祖,“玄元皇帝”便是高宗李治给老子加的尊号,而玉真观又是玉真公主修行的皇家道观,家仆的话听起来似乎并无问题。武候们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神色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圆融的意味――一种底层执法者面对权贵家奴时常见的态度――示意他可以走了。

“且慢!”

人群里闪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生得身量修长,容貌俊秀,只是眉梢微微上挑,很是带着几分散漫不羁的神情,举手投足之间却又有种利落的武人气息,正是之前绊倒家仆的那个年轻男子。他一抬手,拦住了家仆的去路。

武候们同时皱起了眉,其中一人道:“韦三郎,你又要做什么?”

那叫韦三郎的年轻人冲武候眨了眨眼,转头对家仆笑道:“玉真观在辅兴坊,皇城西北侧。而你家夫人平日常住的宅院,难道不是在宣阳里么?若要去玉真观,理应自宣阳里一直西行,到了皇城之西,再径直向北。而此处正对光福坊西门,已在宣阳坊的西南方了。你为何舍近而求远,多走了许多路?”

韦三郎一席话说完,两名武候的神色俱是一凛。诸杨乃是当今最重要的皇亲,杨家姊妹的宅院和杨国忠家彼此相对、都在宣阳坊这件事,熟悉京城情况的人都知道,武候们当然也知道。一名武候踏前一步,喝问道:“你当真是要去玉真观么?”

家仆还待抗辩,韦三郎忽然又一伸脖子,插话道:“这面玉枕乃是稀世之珍,必是虢国夫人亲用过的寝具。夫人何等贵重人物,用过的玉枕自然也是洁净高华,不容污渎。这般私密的物事,夫人为何不叫贴身侍儿去送,却要经一个粗鄙男仆之手,送到玄元皇帝面前?”

时下风气,无论佛家还是道家,信徒供养时,往往不用崭新的器具,却用自己日常使用的器物,认为这样更显诚心。韦三郎这话堪称直击要害,围观的众人们纷纷道:“正是正是!”“叫男人拿主家娘子用过的枕头?好没道理!休说虢国夫人了,连一个最寻常的仓曹参军家里,都不至于如此行事。”“是了,他那些言语,不过瞒一瞒外头的田舍汉罢了,在长安城里没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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