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28)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严庄我不认得,这位紫袍文官我却见过。他是张说的儿子张垍,全家受尽皇恩,但他却是长安陷落后最早投降安禄山的人之一,还做了伪朝的宰相。

张垍笑了笑,温声道:“我听说严卿来游说诸位前朝臣子,心想这些人中颇有我的旧识,我理当辅助严卿,一同劝说诸位。不想到了此处,竟然见到有逆贼作乱。既然逆贼不想归顺大燕,自然应当全数射杀,一个不留。”

他语气温和,眼中却闪着奇异而狂热的光芒。

“张垍!”严庄目眦欲裂,“我知你们这些人一向嫉妒我是河北旧人,与陛下亲厚。你初为唐室重臣,跟随我大燕陛下日短,心中不安,实属常理,但何至于要借别人的手杀我?!”

张垍笑容不变,喝道:“放——”

“箭”字尚未出口,杨续手一扬,原本架在严庄颈上的短剑急射而出,飞向张垍面门。张垍惊得呆住,幸得旁边兵士机灵,挥刀便去格挡,但杨续手上力道极大,短剑虽被刀挡了一挡,方向微斜,势头仍是极猛,深深刺入张垍肩头,紫袍很快被血浸透。

张垍痛极,脸色惨白,张口欲呼。杨续用力将严庄向前一推,严庄后背缩了缩,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乍得自由,惊魂未定,竟顾不得叫人擒拿我们,只管大骂张垍:“你自知功劳不如我们,就想扶持段皇后的……”

他大概还有三分理智,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但话中未尽之意,如一记重锤,蓦然敲醒了我!

眼见今日已经无法脱身,我脑中灵光涌现,踏前半步,在严庄耳边低声说道:“安庆恩不如安庆绪,安禄山也不如安庆绪。”

这话没头没尾,但严庄身体一震,眼神复杂,反复打量了我几眼。我心知他听懂了,退到王维身边,大声道:“我要见你们陛下。”

“娘子!”杨续急道。

严庄已经不受挟持,张垍没法继续借刀杀人,听我说话,斥道:“陛下岂是你一个女子想见就能见的?”

我轻蔑笑道:“你没去过河北,不知我和你们陛下的交情!当年故李左相为幽州节度使,你们陛下是他的属官,与我兄妹相称,知道的人多得很,你且去问!”

严庄脸色微变。张垍道:“怎么?”

“我那时还未做陛下的谋臣,但也曾约略听过此事。”严庄又看了看我,向一名兵士道:“带走。”

杨续挺身挡在我的面前。张垍目光扫过我的脸,又转向地上神色委顿、几近昏迷的王维,顿了一顿,忽然冷笑:“既然你和陛下这般亲近,那么王给事也该即时归顺大燕才是。”

“你们不是来劝说的么?”我强掩惊悸,沉声道:“难道还要勉强?”

张垍眼珠转动,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容:“王给事一代文宗,才华不输先父,又精通书画音律,太常寺的乐工们,亦时常就教于王给事。王郎高才,不入大燕,岂非大燕宰相之过?我可是大燕宰相,应当举荐贤才!”

他的眼神,使我想起一些极端的宗教徒。半路皈依的教徒,往往比自幼入教的信徒更加虔诚狂热,敢于千里传教,也不惮于迫害异端。到了今日这步田地,我自以为早就不怕刀斧,但对上他的眼睛,却也吓得向后退了几寸,脱口道:“你归顺了大燕,也不能逼别人归顺啊。”

不料这句话竟像刺激了他,他死死盯着王维,眼睛发红,口中喃喃:“我归顺了大燕,凭什么你们不归顺?不肯归降,就该肢解……肢解!”

“你得了癫病吗!”我终于忍不住了。

“全都肢解!杀了乐工,再杀文士,不归顺的人都该杀!”张垍反复自语,说到一半,又低下身子,捂住太阳穴,表情痛苦,似乎想起了某些让他骇惧的场景。

“将这女郎带走!”严庄伸手摸着脖子上被短剑碰过的地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对兵士们一摆手:“记住,不得伤她。”

我按住杨续的手臂,示意他不必动作,又蹲下身,扶住王维的身体,亲了亲他的前额,又将他的头发稍稍整理了一下。做完这些,我起身,指着王维对严庄道:“待我见过你们陛下,他的去处自有定论。在此之前,你不得勉强他做事。”

这不过是件小事,严庄当然也是无可无不可,加上我之前悄声说的那句话想必分量够重,当下他装模作样点头:“王给事才华卓绝,陛下心地宽厚,又爱惜人才,我焉能强行逼迫?”

我笑道:“严卿不愧是你们陛下的谋主,实在深知他的性情,严卿的后背可还痛么?”

最后那个问题与前面的话毫无关联,严庄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带偏了思绪,随口道:“还痛……你如何晓得?”

我没回答,冲杨续挥挥手,跟着叛军兵士走了。

第98章 戎庭缧绁向穷秋

“圣人,臣将郁女带来了。”严庄禀告。

这处宫殿的格局很是奇特,庭前有一道渠水流过,不知是从何处引入的。水流九曲,经过整座殿宇,又蜿蜒流出。

太胖了。

——这是我隔了两年,见到安禄山时的第一感受。

他比从前胖了一倍,穿着宽大的赤黄色锦衣,觍着至少有三四层的肚子,箕踞坐在水边,手中摆弄着一片硕大的荷叶。

听到严庄禀报,他转过头来。那双褐色的眼眸,被脸上的肥肉挤得只剩一线,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聚焦,落在我身上。认出我的一瞬间,他眼神骤然变冷,眸中迅速汇聚起一种可以称为暴怒的情绪,丢下那片荷叶,从腰间取下一条镶嵌七宝的马鞭,喝道:“过来!”

我以为这话是对我说的,严庄显然也这么以为,却不料安禄山越发愤怒,扶着地面,想要站起,身体晃了两晃,旁边一名宦者连忙扶住了他。他步履蹒跚,喘息着走到我们面前,扬起手中的马鞭。我下意识向后一躲,不想鞭子却是重重打在了严庄的身上:

“你既带她来,为何不教她礼仪!她见了我,竟敢不跪,是不是受了你指使!”

“……”极度的骇异之余,我竟然有点想笑。

严庄伏在地上,连声惨叫。安禄山怒道:“叫什么!”挥动鞭子,不住抽打严庄,每一下都落在他的后背上。此时虽已入秋,天气仍热,严庄的衣衫单薄,顷刻就被鞭风抽破。我惊得心脏停了半拍:他背上紫红色的鞭痕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看去极为可怖,此刻旧伤未愈,新伤又增,几乎再无一块好肉。

方才在菩提寺,严庄被杨续从背后推了一下,立时现出痛楚之色。因此我猜到,他这些日子,只怕没少被安禄山打。史书上说,安禄山后期病情严重,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杀了身边好些仆婢,严庄和宦官李猪儿虽然是他最宠信的两个人,却也时常遭到鞭笞。

安禄山倒也没打太久,很快停了手,喘着粗气道:“我亲近你,信重你,才要打你。你不要记恨,我只信你。”

严庄道:“臣明白,臣不敢。”嗓音十分虚弱。

安禄山让人赏了严庄一些金帛,就命他下去了。宦者立在一边,低头不敢说话,殿前唯有极轻极浅的水流声,和风吹过梧桐叶的细细声响。

我平静地和安禄山对视了数息,指着那个宦官,用粟特语问道:“你可以叫他下去吗?我想单独与你谈谈。”

安禄山听到我说粟特语,冷戾的神色稍稍缓和,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还没有恭贺你。”我语气轻快,“那年你说你想定都洛阳,竟然做到了。”

安禄山脸上闪过一丝傲然,语带讥讽:“我记得,就是你想杀我的那回。”

我精心斟酌用词,缓缓道:“我那时想杀你,因为我有通神之能,知道你终将起兵,与大唐皇帝作对。但如今我相信,你或许真正有人主的气运。”

这些话我仍是用粟特语说的。一方面,安禄山父亲是粟特人,母亲则是突厥巫女,他生来就是所谓的“杂胡”,又在汉人的皇朝为官,难免有身份认同方面的困扰,这也是边疆各族混居之处普通人常有的心态。我以他的母语和他讲话,是为了松动他的心防。另一方面,粟特语用词总归比过于强调尊卑纲常的中古汉语温和一点,我可不想当面说安禄山“僭越”“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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