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44)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现在不苦啦。”他改敲为摸,摸了许久,收回手去,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枝花,花瓣匀净,层层叠叠,如一只洁白细腻的粉团。

“假的?”这枝白芍药和真花几乎没区别,只是枝叶过分结实了些,才被我窥得些许端倪。

“假的。”王教授说,“你那年不是让我送你芍药吗?芍药不是四时常开的花,这十年来,我随时预备一枝假的,以免郁小姐突然来讨债。”

霞光柔缓地在天穹中散开,燕子渐次飞回巢里,学生们开始向食堂进发。我看了眼外面的暮色,提议道:“王教授,明天是星期六,咱们去平谷看桃花吧。”

王维关掉电脑,站了起来。

我在原地欢快地转了数圈,逐渐停下的一刻,伸长手臂,将手中的花枝递到他面前,做出浪荡少年给姑娘献花的姿态。

他含笑接过花枝:“非常乐意。”

第109章 (番外)何须生入玉门关(杨续)

两年了。

离开女郎后,杨续一直没有真正远离主人的坟墓。

王师收复了洛阳,东都士民一片欢悦。那欢悦中,当然有不安——他也不安。魏州、相州……史思明的叛军离东都,并没有那么远。

他不相信叛贼,也不相信平民。葬在洛阳的贵人太多了,在如今这样的时世里,贵人的坟冢,惯常受到搅扰。纵使没人盗走墓中的器物,只将墓前的碑石取走……他稍稍一想,就感到痛楚和烦躁。

而偏偏,自安禄山起事以来,这四年,东都死了太多人。叛军夺取了洛阳;安禄山定都洛阳;安庆绪弑父自立,王师夺回洛阳……今年的九月,史思明又一次夺取了洛阳。在如此旷日持久的撕扯中,这一带的新鬼,大概比活人还要多了。

人死了,就要有碑石和墓志。大部分平民无力置办,但总有士族和本地的豪族要做这些。石料不够用时,凶肆的肆主们就会去山里取。旧的碑石、志石磨灭了字迹,就是新的石料了。

主人李适之的坟墓,去龙门山的石窟未远。他和焦炼师合力将女郎救出,带到龙门山里时,女郎虽已很虚弱了,仍是在洞窟之间徜徉了许久。她指着灵岩寺宾阳洞的一面摩崖石刻告诉他:“这里刻的,原是北朝初造石窟时的碑文。后来太宗皇帝的第四子魏王李泰要为母亲长孙皇后祈福,为了省钱,就将碑文磨去,令岑文本撰文,褚遂良书丹,写了这通碑文。”

他微微发怔,望着那通石刻:“褚遂良的字很好么?”

他跟在主人身边,也读了书,识了字,但书法……还是太难了。

“是啊。”女郎说,“因此他们随意磨去了原本的文字,让褚遂良来书写……你瞧,碑石恒常不变,而碑石上的文字,变了又变。常有人说贞石不朽,所以要将紧要的事都刻在石上,但……不朽的只是石头而已。”

是啊,石头是不变的,而附着于它们的名字,变了又变。

神道碑和墓志石上都有主人的名字,他不能接受主人的名字也一样为人所磨灭、丢弃。所以,他一直没有真正远离洛阳。

九月,史思明乘胜而来,锐不可当,司空李光弼只能暂且放弃洛阳,退守东北方的河阳。顾名思义,河阳在黄河之北。河阳有三城,北城是最早修建的,黄河南岸的是南城,河中间的沙洲上,又建了一座中潬城。南城与中潬,中潬与北城,各自以一座浮桥相连。三城连接河东、河南、河内,于兵家而言十分紧要。

杨续决定去河阳。他听说,李抱玉将军也在那里。

鸿胪寺卿、持节郑州诸军事兼郑州刺史、郑陈颍亳四州节度李抱玉——他如今叫李抱玉了。

上一次杨续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安重璋。

他先改了名,后换了姓。名是上皇李隆基亲自取的,为了嘉奖他的才干。姓则是他自己要改的。他说他耻与逆贼安禄山同姓,于是,当今的皇帝赐他姓李。

赐姓李……又如何呢?他的主人,是真正贵重的李家儿郎,最后……又如何呢?

杨续在河北见过李抱玉。当时主人还是幽州节帅,十分称许这个“安郎”。他想随主人赞许的这位李将军一同守河阳。

守住了河阳,夺回洛阳大约也就不久了罢?

他到达河阳的第三日,李光弼将李抱玉叫走了。李抱玉回来时面色如常,但他的娘子张五娘望了他一眼,就立刻站了起来:“怎么了?”

她身形比男子瘦削一些,装束则几乎和男人们一模一样,明光铠外披着御寒的袍子,嘴唇因天冷而冻得有些发紫。她的脸已经瘦得不大像是一个女子的模样了,但眼中的光仍是炯炯的。

李抱玉笑了笑,鬓边的白发被烛光染成淡黄:“叛军来了,司空自守中潬城,又问我能否为他守南城……守两日。”

杨续和张五娘同时静了静。

窗外,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的人声和马嘶。

那是叛军的人马。史思明的大军原本屯于洛阳白马寺南面,这个月他们攻打河阳的势头很猛,此刻……他们就在河阳南城外。

“守两日……那是很急了。”张五娘声音嘶哑。

“是。”

杨续张了张嘴:“若是两日之后,司空的救兵不来……”

“他说,若是援军不来,我便可以弃城。”李抱玉干脆地说。

噫……他不会死守,是吗?不会像张巡守睢阳那样,是吗?

杨续和李抱玉一同上了望楼。

一个夜晚,一个白天。又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

他们几乎没有下过城楼。

飘舞的朱旗,飞扬的血色。砍得卷了刃的环首刀,快要擂破了的鼓面。哀吟,嘶吼。胡语,汉语。

刺出,收回。刺出,收回。刺出,收回,擦一擦,刺出,收回。

喷溅的热血划过凛冽的霜空,激扬起了白气。攀到城楼上的叛军士卒中了刀,向后跌落,一只手徒劳地向空中抓着什么。

攻城是一件耗时费力的事,叛军也会累。所以,在夜里,他们可以稍微休憩一会儿——也只是一会儿。

杨续坐倒在城楼上,喝了口水。水很凉,一股冰寒的冷意从口唇直入胸腑,反而让他略略清醒了。他似乎随时都要睡过去,而李抱玉还在四处走动着,监临士卒们修缮城备。

一弯白白的月亮照上城头,黄河在他们的背后。冬日里的河水是安静的,他们听不见水声,耳中只有乌鸦的啼叫声,砖石与铁锤的敲打声。乌鸦寻觅未被掩埋的尸体,活着的人敲敲打打,修补被叛军攻破的城墙缺口。敲打声里,时而响起一两句低低的话语。

叛军又一次攻城之前,李抱玉也坐下来,短暂休息了片刻。

“修得如何了?”杨续问。

“恐怕难以为继。”

杨续没有说话。

“那年,我遣了人去长安护送阿郁的,却没有遇上你们……对不住了,害得你们主仆受伤了。我也……对不住故李左相。”李抱玉突然说。

月光越来越暗了。星河耿耿,曙色将至。乌鸦停止了叫唤。

杨续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依然没有出声。李抱玉并不介意,站起身来,继续去看他们修补城防了。

与黎明一同来临的,是叛军的又一轮攻势。

这一日,李抱玉只坚持到了下午。他派人出了城,和敌军将领周挚、安太清说了什么。不多时,城外的兵马像退潮时的河水一样敛去了。

“你和他们说了什么?”杨续问。

李抱玉取下兜鍪,擦拭鬓角的汗水和颊边的血渍:“我说,我们的粮已经吃尽了。待我说服城中诸将,明日就开城归降。”

杨续又不说话了。

李抱玉没有管他,自顾说道:“今夜我将遣铁骑二百出城,绕到叛军后方的林子里。明日叛军攻城时,这二百骑兵就与城中的兵马共击叛军,表里夹攻。杨壮士,你要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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