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25)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瑶姊,你说过,若煮沙而欲成嘉馔,便是痴儿所为,纵经尘劫,终不能得。

你也曾经是一个这样的痴儿吗?

当晚我们投宿农家。次日我睡到红日高升,却听王昌龄在门外说道:“晨起时便不曾见十三郎,可是走迷了?”

“怕是叫黄花川中的山鬼水神勾了魂儿。‘闻佳人兮召予’,他少不得就‘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这是崔颢。

就像在武侯庙可以寻到绮里,我们都知道哪里可以寻到王维。可王维不在黄花川畔的山脚下,也不在山里。眼看太阳将要落山,夕阳中黄花川水光粼粼,青溪明净如玉,二水一宽一细,光华交耀,灿丽夺目。我皱眉:“不会真是遇上什么水中女神了罢?”

“且歇一歇。”崔颢将我按坐在地。

我确实乏了,仰躺地上,半空尽是密密的枝叶,有桦树,有柏树,一林秀木长枝柔条互相缀连,织成一张绿绿的大网,兜在我们的头顶。

这时北边林中传来一阵长啸之声,清越明朗,直似崖端飞瀑,石上激泉。《神雕侠侣》中写杨过啸声一派阳刚,奔腾汹涌,犹似千军万马,硬生生逼得瑛姑现身相见。我不知武学高手究竟如何,只是觉得比起霸道的杨过,目下这阵啸声才真让人舒服。

能听上一辈子也好。

那些随声翩翩飞起的蝴蝶和小鸟,显然也有和我相似的情绪。那清啸回荡深山,过得盏茶时分,犹自不绝。我如梦初醒,见崔颢双眸唇角皆蕴笑意,亦听得心旷神怡。

“‘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飘游云于泰清,集长风乎万里。’古人赋中的啸声,大抵如是。”崔颢低低吟道。

我推他:“那阿兄也啸来听听。”长啸是名士们的必备技能,原理和呼麦类似,没有固定的旋律,很能用来彰显个性。

崔颢喟然道:“蒹葭倚玉树,我不为。”向啸声起处走去,我狐疑地跟着,沿着溪水走了里余,却见枝桠掩映之中,现出一抹浅浅的白色,如水底圆石,而那人正倚在树上,对着溪水发呆。

之前我一直嫌弃王维出来旅游还穿白衣,而这一刻我理解了。

他是特意为了山们和水们,才穿上白衣的。

崔颢扬声:“可有新诗?”

那人回头,含笑:“有。”折下一根竹枝,蘸着青溪水,在河沙上逐字写去:

“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回环见徒侣,隐映隔林丘。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望见南山阳,白日霭悠悠。青皋丽已净,绿树郁如浮。曾是厌蒙密,旷然消人忧。”

粒粒细沙在他手中翠枝下被划成安静的姿态,崔颢和我一时都无话。

“‘徒侣’……说的是我和阿兄?”我试探。

“自然。”王维蔼然笑了。

你背了好多年的一首诗里,竟然有你本人的痕迹。我应该感到我此生圆满了罢?这世上还有更让人兴奋的事情么?

可是……

“徒侣”之中,本来应该还有一个人的。

瑶姊……

我摇了摇头,掏出两个蒸饼递给他:“不饿吗?”

“喝这溪水就饱了。”咬了两口,王维果真掬水在手,就着溪水咽下。

在如此清幽之地吃蒸饼,实是仅次于焚琴煮鹤的不雅事体,而且绝不该是王维所为。可王维这个人啊,不论做什么,总能做得好像……它就是此时此地最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可是崔颢做了件没那么正常的事。他转头走向山外。

“王十三兄,你的诗好。有你作诗,此地我不作了。眼前之景,不能道也。青溪……留给你罢。”

我欲追,王维在背后悠悠道:“坐着。”

我待去追崔颢,并不仅仅是为着他话中那点怅然;也是因为,让我独个儿留在王维身边,此地此景,我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

俗,我真俗。就像南郭先生,穿着像模像样的衣裳,梳着古人的发式,没脸没皮地,混在一群大雅之士中间。

我真是唐人吗?

——可是谁能拒绝王维的命令呢?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直到他淡淡抛出一句话。

“这首诗,你读过。”

青溪的潺潺水声,好像突然变成了雷霆霹雳。

王维望着我的眼,淡然道:“你读我此诗时,殊无初读时的新奇之意。你爱它好,却似早就读过它。”

我噎住。这是到大唐以来,我第二次面临身份危机。

很多年前,我看过一本穿越小说。人们发现女主角不属于当世,于是认为她是妖物,将她的口鼻覆上一层层湿纸,活活闷死了她。

崔颢、王维或者王昌龄,都不至于这么野蛮。我只是,承担不起“预知未来”的分量。

“你这诗本就不新。”我梗着脖子抗辩,“‘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学的是陆机《猛虎行》的‘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绿树郁如浮’学的是谢朓的‘池北树如浮’。”

王维失笑:“好好,阿妍真是知音者,且又博学之至,将我的矫饰全部拂去了!可是——可是阿妍,你明明知道我所言非指此事。”

“你真的想听吗?”我涩然启齿。“我……”

“只要你想说。或者……”他把带着绿叶的竹枝递给我,“写在沙上。”

是因为写完之后,就可以擦掉,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我将那位尚未出世的宋代才子苏轼的诗写在河沙之上。青溪饱含水分的甘美空气,浸润鼻腔、喉咙和肌肤,颇能镇定心神,而我的小臂却在微微发抖。

写完这两句,我问:“看清了?”

他颔首。我足尖轻踢,字迹渐渐淡去,眼泪却滴落沙上,溅开微尘。

两年前,在永宁坊的酒肆里,对着盏中的兰陵酒,他低头微笑,笑里有薄薄的感伤。那感伤是矜持的,可也是真实的。他说:“我对这个时世终究……不死心。”那时,我是多么想说:“不要死心,不要。”

我是多么想让他知道,在他身后,有多少人夸赞着、仰望着他呀。

那日雍福寺一睹他画壁后,我便总有冲动当面对他念出这首诗。

一首崇拜者的诗。

“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

他没有问我“开元东塔”是哪里。虽然雍福寺尚未改名开元寺。

“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

王维拊手,轻声道:“好文字,说尽吴生画骨。”

“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

写完这段我亦愣住:这还是我第一次当着他面,写出“摩诘”二字。“摩诘”是他的字,但我从不以此呼他,当面每每只是含糊一句“喂”,和人说起他时便是“王十三郎”或“王郎”。

“清且敦……”我抹到这三字时,王维叹息,重复道。“这位诗家,可以算得我的……异代知己。”

如果说自唐朝以降,一千年间,只有一个人配当他的知己,那么这人只能是大宋的苏轼。

“对,就是异代知……”我蓦地语塞,“异代”?他……他明白了?明白了多少?

“祗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我随写随擦,这首苏轼的诗就这样迅快地出现在沙上,又迅快地消失,像周遭不时划过空山的清脆鸟鸣,只于这昏黄余照中的一片静谧里,留下一点浅淡缥缈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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