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28)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节度使的官邸宽广,他和王维借住的院落,与我暂居的院子隔着一个小园。成都的暮春跟长安的初夏差不多,夜风暖暖的,偶尔拂动庭前的柳枝,洒落一地清影。这一条路上没有燃灯,许是因为月色正好。栏杆外种了蔷薇,密密的叶子侵上石阶,昼中看来是一片可爱的浓绿,在夤夜里却像是无数重深深浅浅的影,捧出了一团花香。我探身去嗅那蔷薇花,望着天上的月亮发了一阵呆。

倚栏杆兮望月、何皎皎兮澄鲜,举金樽兮可掇、忽绝远兮孤悬……这位张五娘子,是个爽快人啊。

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人说话。

“我家五娘在你们面前题诗……直如持布鼓,过雷门……未免贻笑于诸君。”是张敬忠的声音。

我不自觉地屏气静息。

王维的话音温润平和,一如既往:“节帅太自谦了。五娘子的字写得极好。”

“我听说汉武帝弦断,恰巧西海献鸾胶,于是以胶续弦,果然终日射弓,弦亦不断,武帝大悦。剑南虽无西海之遥,我家却有鸾胶之美,堪配良弓。不知王十三郎可有意获取?”

园中的鸟鸣和夜风静了片刻。蔷薇的气味太浓了,浓得发苦。

终于,王维的声音再次响起:“节帅在军中多年,自有识弓鉴剑之能。节帅家中可续断弦的鸾胶,定是上上之品。只是维一介书生,挽不开数石强弓,恐不堪使用如此上品鸾胶。”

张敬忠显然料不到王维竟会婉拒,顿了一顿,笑道:“我当年也是一介书生,手不能缚鸡。圣人初即位时曾想克复古礼,于九月九日赐百官在安福门射箭,我那时只射出了二十步远,大受同僚笑话。入了军幕后,我时常随众习练骑射,后来也能射一百步了……王十三郎若得鸾胶,续上好弓,将来必也有这一日。”

这便是以利相诱了。娶了剑南节度使的女儿,将来仕途定然是一路顺遂。

王维咳了一声:“节帅……”这时园外有人分花拂柳而来,步子很急,身后还跟着几个手执灯烛的婢女仆妇,仆妇们口中一叠声道:“五娘子!五娘子走慢些!”

我从花丛间隙望去,见来者是个女子。那女子约摸二十五六岁年纪,穿着银泥裙子、大红罗衫,身量颇高,眉眼雍容大气之余带着三分凛冽,气质既豪爽,又俊逸。

“五娘,回去!”张敬忠怒道。张五娘挑眉道:“我不回去!我听你们谈了这半日,何不直说?王十三郎,我那日见你在城中游览题咏,故而心生爱慕。”

张敬忠苦笑:“我这个女儿是我在朔方军幕中所生,故而染了边地女子的脾性,最是耿直。”却不打断张五娘的话语。

“得五娘青眼,维不胜荣幸感激之至。只是……维暂无续弦之意。”王维说。

张五娘道:“妻为夫守丧三载,夫为妻居丧一年,便已经尽了礼制。我是寡居之身,与你正好匹配。你若不喜欢我,我自然无话可说,但望你听一听我的言语,看一看我的才德,再行决断。”

她说得掷地有声,清明磊落。

我一时很难形容我的心情。我羡慕她,又讨厌她。我羡慕她堂堂正正地表露心迹,又讨厌她这样堂堂正正。我原以为,在瑶姊之后,再也没人有资格和王维站在一起了。我不配喜欢他,别人也不配。

是的,我一直这样觉得。我轻易地决定和他们一起来蜀地游玩,正是因为,我本以为,这种“不配”,足以天然地阻断某些无望的、无谓的情感。但,这种“不配”,当真免我于困境了吗?被他教授骑马的时候,在水边看他赋诗的时候,我的心里真的从来没有妄念吗?

更何况,这个陌生的张五娘子,她站在那里,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种骄傲而光明的样子,也很美丽。她不配喜欢他吗?

还是,只有我不配喜欢他?

我为什么不配?是因为他太好,还是因为瑶姊太好?

那天,我在水中救的那个人,一直强调我救了他,他要报恩。但又有谁能从这罗网之中救我赎我?

我到底在干什么?

耳边忽而响起一声轻叹,旋即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一惊,却被来人捂住了嘴。对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仰头,看清对方的脸,松了口气。

“为何还不睡觉?夜里的蚊虫较白日里还多,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站在蔷薇花边,莫非真当自己是李主事那篇变文里的天竺王女了吗——你烧死了蔷薇园里十万虫蚁,故而发愿舍身饲蚊,以赎罪愆?”崔颢把我带回院子里,丢了一盒药膏给我。

我暗自忐忑,生怕他看出我的小心思,强笑着掩饰:“我这一世若是狐妖,就不该怕蚊虫才对……明日去哪里?要不,去江边看人濯锦?”

崔颢转身,踏着一地月影出门。他的幞头上簪着一枝茉莉花,小小的花朵映着清澄月光,显得越发洁白,衬得那簪花的人背影秀致高华。夜风送来一道清泠泠的语声:“你若还不睡觉,明日我就把你送给那些织锦户,让你替他们濯洗。”

[1]作者不擅六言,此诗系朋友@大司空代作。在网易云音乐搜索“时节易”,可以听到读者@王月泉谱曲演唱的版本。

第17章 锦江春色逐人来

第二日,我们果真到了城中江边织锦户聚集的地带。这里除了遥遥的江水流动之声,便是时时响起的抛梭声响,连成一片。路上时有几个织锦女户聚在一处,拿着织锦样子,指指点点,研究纹样图案。我只感新奇,四处乱看,只是看了许久,却未免难受:这些织锦户织的是海内闻名、绚烂艳丽的蜀锦,自家身上却穿得破敝不堪,有的女户甚至连鞋子也不穿。还有织锦户一边干活,一边唱着我听不懂的歌。崔颢细听了半晌,道:“唱的是,‘耕则问田奴,绢则问织婢,织婢无所衣,田奴多饿死’。”[1]

成都织锦大多被官方垄断,朝廷派来的“作官”监管着城中的织锦户,这些织锦户是下层织工,而高级织工号为“长头”,负责起样。长头中很有一些波斯人和粟特人,参与设计织锦纹样。譬如风靡唐国的联珠纹,联珠圈内有肩生双翅的翼马、獠牙外露的野猪等图案,还有鸾鸟、花角鹿等纹样,便是源于萨珊波斯,出自这些织工之手。我向崔颢提议来锦江边,多少也是存着想和这些波斯、粟特胡人聊聊的心情。

我听说有个胡人长头,性情开朗,喜与人交,便一路打听着到了他家。长头见崔颢是个官员,连忙将我们迎了进去。我道过来意,又奉上了小礼物,闲聊了一阵,问道:“我见有的织锦户好生惨淡,可是赋役太重了么?”长头只摇头不语,我一问再问,他也不肯说,直到我改口以波斯语相询,他才放松下来,同样以波斯语叹道:“墙中有鼠,而鼠自有耳。”

——这是一句波斯谚语,意为“隔墙有耳”。

我道:“你放心说罢。”

长头叹道:“你可知下等织户,有多少人熬白了头,熬盲了眼,得了疾患也无ʟʋʐɦօʊ力医治,最终油尽灯枯,没了性命,也未能织成官人们要的锦?听说在长安的宫殿里,有的歌姬只是唱上一曲,就可以得到数匹锦缎,却不知寸锦寸金,这一匹蜀锦,要一个织锦户织上数月啊!”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自古已然。这泱泱盛世,原是以小民们的血肉铺就,这光艳蜀锦,竟是由织工们的性命织成。我沉默了一会,换了话题,请教他萨珊波斯的织锦纹样。长头拿给我数张纸笺,上面画的是他祖父传下的波斯织锦图案,我大为感谢,当即将图案描了下来,预备带回长安,给典客署里的人们瞧瞧。

崔颢全程坐在旁边,没有出声。直到我们辞别了那个胡人长头,出了门,走到江边,吹了半天风,他才在澎湃的水声中说:“都说乱世中百姓不易,承平治世竟也如此。我也是大唐的官员,我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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