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40)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李适之道:“实不相瞒,自我将那故事送到洛阳寺庙中传唱以来,王拾遗是第十八个有此一问的人了。”王维赧然道:“下官愚钝。”李适之忙摆手道:“非也,非也!便是再多的人问我,我也甘之如饴。实话说与王拾遗罢:我并不知那是否观音菩萨。我托洛阳寺院传唱此事,全为寻那女郎。若我寻不到她,我才只当她是匆匆一现的观音。”

王维犹豫数息,才道:“若李尹……寻到了那女郎,该当如何?”

“她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李适之苦笑了起来,“我何敢如何?自然是看她想要如何了。”

王维一惊,抬眸望着他。然而这时端门徐徐打开,众人纷纷涌入皇城,二人的谈话也被打断。

这半日过得极快。中午时分,各个官署中的众人例行共用了午饭,才逐渐结束视事,从皇城遍植槐树的大道上鱼贯而出。王维从中书省快步走过宣政殿与含元殿,只觉阳光炽烈,照得他略略恍惚,险些与正从门下省出来的裴耀卿撞个满怀。

裴耀卿见他神色匆匆,问道:“王十三郎来我这里,可是中书省有什么公务要交与我们?”王维这才猛省,歉然道:“不,下官……下官是有私事寻裴公。”裴耀卿见他踌躇,便转身折返,将他让进自己视事的公房。

门下省的结构与中书省相似,都是十二间公房两两相对,裴耀卿作为门下省长官,所在的自是位置最好的一间。王维在门口脱了靴子,踏入公房,只见房中一派廓落,并无多余陈设,只中间一扇屏风,案角一枚香兽。地上分两列摆着十余个锦垫,自是门下省众官员会集议事时所用。

他又后悔了,期期艾艾道:“下官……”抬眼却见那屏风非如寻常屏风般题着字或画着山水人物,而是画着一幅大唐疆域全图,周边的邻国也无不清晰历历,东有契丹、高丽,西有吐蕃、回鹘,昭武九姓诸国也在其中。他信口问道:“这屏风好精致!莫非是兵部所制,送予裴公的?”能掌握这样细致的疆域布局的,怕也只有兵部了。

裴耀卿一笑道:“不是。这屏风乃是我家的阿妍精心画就,呈与我的。她说我为转运使,鼎新漕运,若无有地图,不免行事困难,便画了此图。每有远客入贡,鸿胪寺典客署便要讯问远客,图画彼国的山川风土,故此她熟知大唐四疆景况,将这些番邦也画得清楚。女子过问前朝之事,原是不合礼制,然而以她的才略……偶尔违背礼法,大约也无妨。”他说得谦抑,实则拈须微笑,得意无比。

“阿妍原是极聪敏的。”王维低声道。

“你怎识得阿妍?是了,她是崔明昭之妹,你与崔明昭交好。”裴耀卿恍然,又问道,“你来寻我,是为了何事?”

王维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到门下省来了。

他退缩了。他清楚,裴公固然热衷实务,却更是一个极其在意礼法的人。裴公做州刺史时,见州人久绝雅声,不识古乐,便上奏请求增添乐器,教习古礼,皇帝给大哥宁王的赏赐每每逾礼,他也顶着风险,上疏劝谏,劝皇帝依礼减省。这样在意礼法的人,却说出“偶尔违礼,大约也无妨”的话……

裴公是很喜爱这个养女了。

王维搪塞了几句。裴耀卿微一颦眉:“这面屏风怎么了?你见了这屏风,就有些分心。”

“裴公……我听见了一篇变文。”王维说。

“变文?”

“是。李尹请法师们在洛阳寺庙中传唱一篇变文,那篇变文,是……”

他试探似的,看了眼裴耀卿。

裴耀卿喝了一口酪浆:“我知道。那篇变文,又是李相的小郎君写的,就是那个叫崜的小郎。李尹说他想寻人,却许久未能寻到,李家的小郎就说,要帮他写变文。观音菩萨的说法,也是李家的小郎想出来的。唉,他前番写了阿妍的事,致使阿妍……”他到底是个道德君子,没有继续说出指责李崜的话,只是无奈地笑了,“这回,不知又是哪个女郎,要……”将“受苦”两字咽了回去。

王维也沉默了一会,才道:“裴公,李尹所寻的女郎,或许……就是阿妍。”

“……”裴耀卿将盛着酪浆的瓷盏放回案上,简直无法维持温文君子的仪态了。他的注意力甚至没有放在“河南尹寻的人是自家养女”这件事上:“又是这个李家小郎?又来写阿妍?业障!”

王维将那年在汉中的事说了一遍,着重点出了当时的日子。

裴耀卿思索片时,问道:“在你看来,那救了李尹的女郎,多半便是阿妍?”

“是。”

“还好。”裴耀卿轻轻吁了一口气,“不是什么恶事。这件事你和我知道便够了,别告诉阿妍。”

“嗯?裴公是说……”

“前番他们传说阿妍是……”裴耀卿顿了顿,觉得难以措辞,“这回若是又传说她是观音菩萨,只怕有人要觉得,阿妍是专门作乱的妖人。传到圣人耳中……”

“若李尹亲自寻到了阿妍呢?”同为男子,王维猜得出李适之必定倾心于那所谓的观音菩萨,但他不大想在裴公面前直陈。

然而裴耀卿也清楚李适之的心意。一个男子这样大动干戈,四处寻人,不是为了报恩,就是因为钟情。而报恩么,又大可不必如此曲折,将一个陌生女郎说得天上有地下无。

——所以还是因为钟情。

“我无意令阿妍攀附高官宗室。但若是李尹自己寻到了,李尹……倒也不差。”他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评价李适之。

王维清楚自己僭越了,却仍是忍不住问:“裴公是想,将阿妍……”

裴耀卿隐隐诧异,不动声色道:“李尹寻遍了长安巷陌,又在洛阳散布变文,请托寺庙,花了无数财力心力。我听说他素来豪迈,不拘细行,却这样用心寻一个人……大约很在意那个人罢。”

王维无言以对,却听裴耀卿又笑道:“原来和阿妍一同去蜀地的人里也有你,连我也不知。阿妍常常提及她阿兄,有时也说起王少伯,倒是很少说你的事。”

话至此处,已无余地。王维诺诺退出那间公房,只见门下省的官员们来来往往,穿梭于公房之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凝重或轻快的容色,正是官员们视事时常有的模样。只是他们的神色,看在王维眼中,都仿佛是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第26章 玉面添娇舞态奢(安禄山)

原野平缓开阔,垂柳青青,碧草无垠。幽州军营绵延十里,千帐相连,气势逼人,兵士们的铠甲与战刀,在骄阳下均自闪亮耀目。大军人数虽多,却纪律严整,平原之上,除了时而的马嘶鸟鸣,竟几乎只有轻风吹动草树的声音。

四月的幽州虽已入夏,天气尚不算热。安禄山的背心,却为汗水浸透。他双手反绑,跪在主帅营帐之前,望着端坐帐前的幽州节度使兼御史大夫张守珪。

那是他的养父,平日里原是极器重他的。但——谁教他触犯了军法呢?

他隔得太远,看不清张守珪的表情。他的背后,汗水不断渗出,蜿蜒而下,却为甲胄罩住,不能蒸发,使人格外难以捱受,下唇也咬破了,一缕细细血水自他的唇角滴下。然而此时,他完全无心去注意这些,脑中念头转得飞快,有如电光之速。

张守珪沉默了半日,终是吐出一个字,那个字他却听得无比清晰——

“斩。”

一旁的校尉利落地躬身:“得令!”掣出军刀,走到安禄山背后,低声道:“安将军,对不住了。”便举起刀来。

“且慢!”安禄山忽地暴喝,“我有话要说!”

张守珪站起身来,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扬声问道:“你恃勇轻进,大败于奚人与契丹。依军法合当斩首,复有何言?”

“大夫不欲灭奚、契丹两蕃邪!奈何杀壮士!”安禄山大声疾呼,声震四野,连平原上的野草,都似因他这一呼,而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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