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45)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东晋十六国时期,河西的“五凉”除西凉之外,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均以凉州为都,也均崇尚佛教。经过五凉时期的经营,大云寺楼台连绵似云,香火不绝。大云寺本名宏藏寺,因在武后掌权时有僧人向武后献《大云经》,武后命各州建一所大云寺,宏藏寺方改为此名。凉州大云寺内的花楼院有七层木塔一座,高一百八十尺,因与高高耸立的清应寺接近,各自直插天际,被称作五凉奇观。

我登上木塔,只觉胸襟为之一阔。这般意境,与在长安登大雁塔相仿佛,只是举目所见的景色,却全不同了:远处莽莽苍苍的祁连山脉在秋云缭绕之中仿若仙山,北面的戈壁滩则一望尽是苍黄颜色,近处市井稠密,人烟阜盛,大城之中,小城有七,说不尽的繁华气象。

第七层的佛龛中有文殊菩萨像一座。我素来不信神佛,然近来与安重璋密谋,事多不谐,此刻见到这位以智慧著称的诸佛之师,及他手中能断一切烦恼的金刚宝剑,不免有所感动,暗暗祝祷:“但愿文殊师利菩萨借力,让弟子与安五郎想出妙策,拯救大唐于禄山精兵铁蹄之下。”当下深深下拜。

这时身后忽有一个声音笑道:“小娘子许的什么愿心啊?”我听得那声音,心中剧震,回眸望去,只见一个男子一袭青衫,清眉朗目,笑看着我,风姿皎然如日月。

经年未见,他似老了许多。

不,他不是老了。他只是在一步一步地达到他最理想的境界。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我起身,一字一句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王维身子一震,迈步到我面前,深深拥住了我。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我。

许久,我方挣脱出来。我脸上发烫,只得没话找话:“在菩萨面前,竟然唐突如是。”

“我又不曾受戒。”王维微笑。他这似是永远淡泊宁静的微笑,一直为我所暗暗诟病。我忍不住去戳他的脸:“只管笑!笑什么!”

这下,王维永远完美的微笑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躲开我的手:“顽皮!”

我与他并肩坐在塔中的台阶上。我看着他的脸,只觉连他眼角的纹路都是这般令人欢喜,便伸出手去触碰。王维笑道:“为何一别数年,你仍是十八九岁的模样?阿妍,你莫不是仙人?”

的确,我有时揽镜自照,自来到大唐之后,镜中容颜竟似毫无变易。我想不透原因,但在心存侥幸的同时,也难免有一丝隐忧。

我竟怕,我不能陪着他一同老去。于是我强笑道:“一别数年,你也仍是那风度翩然的模样。我不要只看你这副面目。我要看你蹙眉,观你大笑,听你悲叹,闻你长歌。”

“风度翩然?”王维苦笑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又展眉而笑,“这些年来,我总是见不到你,如何给你看我蹙眉、大笑、悲叹、长歌的模样?”

“我不想纠缠于你。”我赌气似的。

“你不能纠缠于我,那——那我来纠缠你好了。”王维平静道。

我结结实实地怔住,嘴唇翕动,眼中有什么欲要滴下。

王维、王维、是王维啊!

他对我讲了这样的话!

一刹那,我只觉得,什么都值了。在大唐挣扎求存的担惊害怕,十数载相思的孤灯冷壁,全都值了!在21世纪时因喜欢时光迢隔的他而生的绝望,来到大唐后见到他与妻子恩爱非常时的苦涩,那些漂沦孤苦,痛苦无奈,全都值了!

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喜欢这样好的他,会有什么不值得呢!

这一瞬间,我不合时宜地想起崔瑶的话。她曾说:“要他喜欢你,便是煮沙欲成嘉馔,纵经尘劫,终不能得。”

可——可说出了刚才这样的话的王维,岂是一个不会喜欢人的人呢?

他简直是世上最会喜欢人的人!

“你只管纠缠……你只管纠缠。”我的眼泪止不住了,“我只怕……我只怕我不够好,配不上你的纠缠。我怕你纠缠了两日便后悔了。”

“嗯……”他端详我半晌,最终道,“阿妍是不够好。阿妍小我十三岁,青春美貌,显得我老态毕现,此其一;阿妍通诸蕃语,而我只懂一门梵语,显得我闭塞寡闻,此其二;阿妍勇气逾常,显得我……”

我忙捂住他嘴,笑道:“当着菩萨的面胡吣,也不怕横造罪孽!”

他一拉我,跪在菩萨像面前,朗声道:“文殊师利菩萨在上,弟子王维今日向郁氏女所言,俱是发自真心。弟子日后必当尽心对待郁氏女,不令她有冻饿之忧,有流离之痛。”

我擦干泪水,亦向菩萨叩首,却又笑着埋怨道:“你为何要选在凉州对我说这些……”

王维露出疑惑的神色。我扑哧一笑,解释道:“以后我回想今日境况,定然时常想回到此地游赏一番,以纪今日之情。可回到长安之后,凉州路途遥远,岂能随意再来?譬如,你何不……何不在长安慈恩寺对我说这些?我便可常去慈恩寺,追忆你我定情之日。”

王维笑着拍了拍我的头:“那我在凉州时,每逢休沐日,都陪你来一次大云寺好了。况且,我以后在你身边,我们又会有许多可堪追忆的朝夕,何必拘泥于今日?”

“今日自是不同的。”我虽这样说,却也欣喜于他所许诺的许多朝夕,“你既已来了,想必已经见过崔常侍了?”

——崔希逸因为那场大捷,得了左散骑常侍的加官。

王维颔首。我问道:“崔常侍可还好么?”他摇头叹道:“崔常侍因为背弃与吐蕃的盟约,深感愧悔,瘦了许多。他本是阿瑶的族叔,因此待我比他人亲厚,我故而得机向常侍进言,劝他休要自责。可若换我是他,只怕也要愧悔无极。我奉旨出塞,宣慰这场大胜,可崔常侍何尝想要朝廷的什么宣慰!”

我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朝中乱象纷纷,你出塞来,也是好事。”

王维点了点头,与我徐徐步下木塔,赏玩大云寺中的景致。他忽然笑道:“阿妍,我如今只是监察御史,你身为左丞相之女,可会嫌我官阶太低?”

我瞪大眼睛:“我不如瑶姊美丽聪慧,深通佛理,你可会嫌我鄙陋无知?”

王维沉默了一会,正色道:“阿妍,你可是在意我……我是鳏男?”

我摇头道:“是瑶姊识得你在前,我本就来晚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况且……我能识得你,于愿已足。什么时候的你,都是最好的你。”

第31章 我亦少年心性在

崔希逸四十五六岁,双目天然含笑,眼梢微微向上挑起。这副长相原是带有几分风流轻倩之态的,但他实在太过消瘦,双颊深陷,眼中又带着血丝,这份风流姿仪,也不免尽成倦容。他是右散骑常侍兼河西节度使,穿着一身三品官员的紫袍,合当贵气凌人。但那紫袍衬着他过分瘦削的身材,却无端显出一种低阶官员的青衫才有的落拓。

他喝了口酪浆,笑道:“未知裴公近来身子如何?那年裴公为江淮转运使,我为转运副使,常蒙垂训,时时记挂。我上月还遣人送了一对银瓶与裴公。”

我笑道:“妾来凉州之前,他精神仍然很好。不论冬夏,每日早起,定要在庭院中演一遍五禽戏,舒展身体,才去视事哩。”

崔希逸以手加额,庆幸道:“闻得裴公健旺,我当真欢喜。”

我恳切道:“妾原不该冒昧进言,只是……妾之养父年齿长于常侍,又迭遭朝堂剧变,犹能爱惜自身。常侍又为何自苦若此,岂不令亲者痛而仇者快?逼迫常侍出征的赵惠琮,因这场大胜而得圣人厚赐,如今可是快活无比。”

“阿妍!”王维忙一拉我衣袖。崔希逸神色变了几变,终道:“不妨。我听裴公说,阿郁通晓胡语?”

“波斯语与胡语乃妾当行本色,妾近来亦在习学吐蕃语与突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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