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52)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她和我相似,素日里突厥话并不熟练,可现在我听她的发音咬字,竟是纯熟之极,仿若母语。联想到阿史那盈科也是突厥人,我暗自打了个寒噤。莫非有突厥势力,在挑起大唐与其他国家的纷争?崔希逸与吐蕃的大战,竟然也是突厥人挑起?可绮里明明是粟特人啊……难道粟特只是她的伪装?但我听过她的粟特语,分明也是母语水平啊。

是了!那天,在凉州的酒楼上……我告诉她,我打算去拜访崔希逸,阻止他出兵。她笑着,叫我看楼下的舞姬……我回过头时,她已给我盏中添满了酒。

然后、然后我就大病一场,一睡数日,错过了找崔希逸的时机!

这一场唐蕃之战,有她的一份!她所图非小,阿史那盈科贿赂中使的事情,只怕也与她有关!

我咽了口唾沫,尽量装出淡定的神气:“我是左丞相家的人,理当与朝廷一心,你何以认为我会答应你?”

“因为……”绮里洒然一笑,“你记得王晙的事吗?”

王晙?!

王晙的死,是她做的?

我颤栗着向后挪了几寸。裙裾的布料和地毡相摩擦,生出隐约的燥热。

“我得以手刃仇人,说来也要感谢你。多亏你带着我从姊,进了王晙的宅子探路。”说到“仇人”一词时,绮里的眸光陡然变得极为凶厉,一双蓝眼睛在烛光里几乎发红,以至于,当她说到感谢的话语时,那种故作感激的姿态,其实只显得扭曲。

“王晙是你的仇人?”

“是。我是康待宾的女儿。”

康待宾,六胡州叛乱的首领,是被唐军将领王晙押送到长安,再被皇帝下令腰斩的。绮里是六胡州的人,这便能解释她为何虽是粟特人,突厥语却非常晓畅:在六胡州,粟特人深受突厥文化浸染,比起粟特人来说,更像是突厥人。

我思索着,问道:“王晙是你杀的,那又如何?”

“是你带了我从姊进王家。若是皇帝知道了这事,朝廷户部尚书之死的重责,九娘怕是担不起罢?而裴公却将此事完全压了下来,没漏出半点风声。裴公爱女之情,真是令人感心动念。”绮里不咸不淡地评论道。

这是想威胁我?用裴家这个“秘密”,威胁我帮她做事?

“你想多了。”我嗤了一声。盘坐久了,双腿发麻,我轻轻按揉小腿:“父亲当然爱护我,但他毕竟没有只手遮天的权焰。不上报此事,说到底……是王晙自己的决断。”

绮里的瞳孔骤然缩小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继续揉着小腿,偷偷瞟了眼两尺外的一架胡床,那是我手边最接近武器的东西了,“王晙死前,给长子王珽留了话,‘一切不必追究,只管如常发丧落葬’。”

她的衣袖猛烈地扫过食案,酒壶和杯子尽数摔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开去,酒液浸湿了一小块地毡。邸店的隔音很差,隔壁的客人在睡梦中发出不满的咕哝声。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绮里咬着牙,压低了嗓音。

“他凭什么摆出一副谅解的姿态?我也觉得。他在兰池州杀了三万五千胡人。”我叹了口气。

这一刻,我说的是真心话。王晙是去平叛的,没错;王晙杀人,是为了所谓的北境和平,也没错;但是,三万五千条性命,难道是靠着“让仇怨到我为止罢”的逻辑,就能轻松翻篇的吗?

绮里死死盯着我,表情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显得狰狞无比。

我又咽了口唾沫,问道:“康九娘……近来好吗?”

“我不清楚。她报了仇就走了。”她不耐烦地说。

“她的仇……”

“她是我的从姊。我伯父也死在王晙的刀下。”

“我不能为你做事。”我低了眉眼,望向她掣着短刀的右手。那只手瘦削有力,指间还残留着一点日间抄诗时染上的墨迹。“但我许诺,我不会将你的事告诉任何人。”

绮里发出一声冷笑。

“包括李青莲。”我顿了顿,“你有你喜欢的诗家,我也有我喜欢的诗家。在我眼中,叛唐,不是叛大唐天子,而是……叛他。所以,我做不到。”

烛花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许久,绮里伸手推开了窗扇,银白的月光立刻洒了进来。

“记住你说过的话。”她翻身一跃,跳出窗外,身姿在月光下分外轻灵。

敦煌的寒风里,只留下这样一句话。

我捂住胸口,张大了嘴,无声地喘着气。直到冷风将我全身吹了个透,我才颤抖着站起来。袜子踩在被酒水打湿的毛毡上,寒湿入骨,我打着哆嗦,一步步挪到窗边。新月已隐入了云里,尘世里一片黯淡。暗蓝的天穹下,唯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报仇归报仇,但,引起战争,就是错了。抱歉,我不会遵守承诺的,我对着这浓黑如墨的人间说道。

第二日一早,我取了崔希逸让我帮忙查案时给我的手书,去寻敦煌县令,请县令以有重金失窃的名义,检查敦煌各个城门的出入人员,又派人在城中搜捕。但敦煌是边关重镇,各族混居,管理困难,就如长安的西市一般,能够藏污纳垢的地方相当不少——我刚穿越时没有户籍,便混在长安西市——更何况绮里外语流利,可以随便寻个隐秘的安身所在,我不能抱太大希望。

我带着县令派给我的士卒,在敦煌外族聚居的坊里,一家家问过去,问得舌敝唇焦。花了近十日时间,仍是一无所获,敦煌县令也未寻到绮里。可见,绮里大抵那日早早就离了敦煌。

我本与王维约了一月便回凉州,这日见实在耽搁不得了,便准备踏上归程,打算请崔希逸派下人手,在整个河西搜捕绮里。敦煌县令派来保护我的士卒笑道:“郁小娘子来一回敦煌不易,何不去一趟阳关与玉门关走走,开阔心胸?”我虽心情郁结,还是点头同意。

玉门关和阳关这两座关城在唐时都不小,不像在21世纪时只余遗址。因着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我对阳关更为留意。现在普通民众不能像后世那样随意登上关楼,我便只好站在关内,望着关城门外一望无垠的大漠。

唐朝的阳关,还没有21世纪那座可笑的王维塑像。关口秩序井然,守关士卒仔细查验来往的商队与旅人的“过所”文书,在文书上画上记号,允准对方出城或入城。

一支出城的龟兹商队中有个年纪尚幼的孩子,他似懂非懂地问母亲:“阿娘,出了城,我们便再也不能回到长安了吗?”母亲温柔道:“待你长大了,还是可以再到长安的。”孩子哭了起来,叫道:“我不要走!长安有好多好吃的,有槐叶冷淘,有樱桃饆饠……”母亲抱住他,哄道:“可是关外亦有广阔的天地呀。我们龟兹的歌舞是天下最美的,待得回了龟兹,你便可以每日听到世上最美的歌声,见到最动人的舞姿。无论长安还是龟兹,都有极美的风景。”

这时又一队商旅入了城,骑在马上的旅人大笑道:“终于到了关内了!”他们商队的骆驼背上负着沉重的货物,大约是来关内贩售的。其中一人笑道:“西域胡姬虽然肤白胜雪,身上却总有一股子膻味,怎比我汉家女儿娇嫩?如今总算是入了关了,我要去寻个汉人小娘子快活一番!”另一人笑道:“我却爱胡姬碧眸似水,脉脉传情。”

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期待,不同的理想,如天上流动的洁白云朵,随着出入的人群,滚滚流出、流入这座宏伟的关城。这一刻,我几乎不屑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了:在这个充满豪情的时代,一个人何必因关外没有故人而颓丧?

关内关外,都有大好的河山。

第38章 自怜犹裹痴人骨

西北边陲的春日,更像是名义上的春日而已。这里全无鹅黄与嫩绿,只有星星点点的微微绿意,从墙角树芽中延伸出来。张敬忠的“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原是极恰切的:现在的长安已是春意阑珊,而生活在凉州的人才刚刚换下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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