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60)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安禄山先是大喜,又露出难色:“我早些年在市上为互市牙郎,市集上识得我的旧人原多。若是他们见到我与你走在一处,只怕……只怕……”

“只怕他们要起了疑心,说与阿嫂?”

安禄山含羞默认。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试着挑拨道:“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阿兄豪杰勇武,有女子倾慕你,也是常事。阿嫂如此多心,委实不必。”说话时,我模仿着崔十五娘的神态,说得诚恳又乖巧,也不知自己这是在恶心谁。

安禄山道:“我有一妻一妾,已然足了。我若再纳,家中定然又要闹起来。”

我笑道:“阿兄既然怕市上的人见你我走在一处,那……我走在前面,阿兄走在后面。到时我挑好了物事,阿兄走过来,只作不识得我,抢先买下,也就是了。”

安禄山点头,果真跟着我去了市上。

……见到安禄山的第一面,是在帮他给妻子挑礼物,这简直称得上大唐奇遇记了。

我在市上挑拣了半日,没给安禄山节约预算,选中了一支贵重的玉簪。簪子雕琢精致细巧,钗头一只凤鸟展翅欲飞,鲜活无比,属于那种基本不会出错的礼物。安禄山依言买下,出了市集,才重又走到我身边。

我想了想,问道:“阿嫂姓什么?”安禄山短暂犹豫了一下,才道:“姓段。”

我在史书里看过,安禄山有原配康氏,又有一宠妾段氏。他起兵之后自立为大燕皇帝,将段氏封为皇后。那么,他说的这位“阿嫂”,原来只是他的宠妾。

而安禄山那一瞬间的迟疑,想来也是因为,他不好当着我一个女子的面,承认自己过分宠爱妾室。我笑道:“阿兄不妨请妙手匠人,在簪头下方刻一个‘段’字,她定然欢喜。”

安禄山喜不自胜,连连点头:“我素日在军营里,满眼皆是粗糙男子,全不知道该如何哄女郎家欢心,幸亏阿妹有以教我。”

“阿兄早年为互市牙郎,见的男女想来不少,怎地没有练成哄女郎家的本事?”我作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质疑道。

安禄山又笑了:“不瞒阿妹说,那时生得比现下俊俏,不须刻意,也能讨女郎家欢心。”

我强忍不适,谄媚着夸了他几句。安禄山似是被触动心弦,叹了口气:“那时……那时确有一个汉人女子钟情于我,只是胡汉迢隔,我又年轻穷困,她的父母不愿意。”

我凝眸看他侧脸,只见他神色中露出几分萧索。我有点被他的情绪传染,喟然道:“她父母以胡汉有别为由,不准你们结缡,固然是常情,但也实在令人心痛……阿兄在军中可曾遭人轻视过吗?”

我一向清楚胡人在唐朝的生活有艰难之处,很愿意和他们共情。安禄山垂首道:“阿妹既解蕃语,想必晓得,我们纵然身有长才,也时常要受汉人轻鄙。张将军为人亲切,对胡汉军士并无分别,但是军中汉胡杂处,于这些事上,有时难免起纷争。我父亲是康国人,母亲却是突厥人,我是异族通婚所生的杂胡,更易遭人轻蔑。”

我叹道:“我是汉人,于此体会不深,但我是女子,而女子历来不能为官,故而在典客署中无有进身之阶。我对阿兄的境况,也能明白一二。阿兄现在军中是何位分?”

安禄山笑道:“是平卢军兵马使。”

我其实对这段历史谙熟于心,早就知道他现在的职分,却仍是改容相敬道:“我竟然认了一位这样英武的兄长!”

“是了,我观阿妹梳的是未嫁女的发式,难道阿妹仍未出嫁?”安禄山问。

我说是。他打量了我两眼,说道:“阿妹若不嫌我冒昧,我倒可在军中为阿妹觅一壮士。”

我拍手笑道:“好极!只是要与阿兄一样雄杰人物才好。”

“我有甚好!”他大概受不了我一直吹捧他了,“我毕竟是胡人,来日进身终归有限。你若觅个汉人壮士,将来夫贵妻荣,必定不难。只是我听他们念过两句诗,说什么‘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真是恰切……你到时只怕要多惦念了。”

他微带风霜之色的容颜上,倒是一派真诚。想来,现在的他还不曾想过,他有一日能兼三镇节度使,手握十几万大军,获得来自皇帝的无上荣宠。

我与他分别,回到邸店,独自对着窗户发呆。此时安禄山犹无恶迹,我杀他究竟该是不该?我并非能违拗本心行事之人,今天敷衍了他大半天,已是竭尽全力。我真的能如愿接近他、杀死他吗?

我唤店家取来纸笔,开始给安重璋写信。

第45章 只为多娇便相妒

安禄山是平卢军兵马使,平日里少有闲暇,我便时时亲手做一些小食,都是双皮奶之类以现有烹饪条件做得出的新奇食物,带去他的官署找他。就连王维,也不曾享受过我这般着意体贴。

我北上幽州,没留地址给王维,故此不曾收到他的音书。我恨王维不肯远离崔十五娘,却也时常意识到,我处心积虑接近安禄山,想要避免安史之乱,终究是为了保护王维——那个在乱中身不由己,为叛军所掠的王维。

也正因此,我每每看到安禄山的脸,眼中反而好像映出了王维的面容。有一次,安禄山讶异道:“阿妹,你看着我时的神气,好像又是欢喜又是哀伤。”

“是吗?”

我抬眸望向远方。幽州治所蓟县,就在后世的北京城西。时序已然入秋,天空明净如一大块琉璃,色泽比起八水环绕、水汽浓郁的长安,蓝得更加深浓。各色鸟儿在槐叶间钻来钻去,倒较炎夏时更活泼。这是郁达夫笔下故都的秋最美妙的时刻,只是唐朝的北京,尚没有后世的红墙碧瓦,城里看去,只是灰蒙蒙的一片砖瓦建筑。我望着这片深浅不一的灰,心中悲欣交集。

这是我的家乡。安禄山与史思明在此经营多年,深得当地人民爱戴,直到元朝,他们二人与安庆绪、史朝义还被人敬称为“安史四圣”,立有祠堂。甚至,到了清朝,仍有朝鲜使者在入京时见到安禄山庙。若我当真杀了安禄山,我的家乡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掩去忧思,问道:“近日阿兄军务繁杂,累么?”安禄山笑道:“阿妹何必为我担心?我自能处分。不过,近日确有一些事,说来与我有些干系。”

我以目光相询。安禄山道:“幽州城里建有两座祆祠,胡人们常去供奉。但近日有人竟在祆祠的神龛中,放了秽物……你也知道,此事于祆教信众乃是奇耻大辱,信众们仔细追查,发现竟是一个奚人军士放的。是以近来军中的胡人军士与奚人军士屡起争斗,我常要前往调停,好不辛苦。”

奚人与胡人向来无甚民族仇恨,那个奚族军士究竟为何要如此做?我皱起眉头。安禄山道:“我们也问了那奚族军士……他只鸣冤不止,说此事绝非他所为。”

我思忖半晌,亦是不得其解,只得笑道:“阿兄快吃——我带来的小食都放得凉了。”

安禄山笑道:“我有数年不曾吃小食了,只是既然这是阿妹亲手所做,我必要吃。”说着掀开食盒的盖子,取了羹勺,一口一口啜饮起来。

啊,太难了。他吃得这么少,就算有一天我能弄到致死性很强的毒药,恐怕也毒不死他。我暗自苦恼,问道:“阿兄为何不吃小食?”

安禄山吃了几口,放下勺子:“我养父张将军嫌弃我太过肥胖,我故而不敢多吃。唉,养父因为牛仙童的事,被贬括州刺史……也不知他现下身子可好。”[1]语中之意甚是恳切。

越接近安禄山,越能——至少在表面上——感到他是一个非常诚恳的人。也许就是这种品质,让人如沐春风,让皇帝对他信任无比。

我觉得,这真是太有意思了。李隆基爱猜忌,多疑心,结果,看起来最诚恳的那个人,将他骗得最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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