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65)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我一字一字道:“他较你好上十倍百倍,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他却不以为忤,又问道:“他待你好么?”

“自……”我硬生生咽下了那个“然”字,脑中尽是崔十五娘导致我与王维闹翻之事,却仍是抬高了声音,“自然极好!”

“极好?”李适之似是看破了我的心思,也不追问,只随意道,“你识得他多久了?”

这问题使我周身一颤——我掐指一算,自五岁读王维诗,初识他的诗名算起,竟已过了二十二年了。我如实说出,李适之沉默了片刻,又笑了:“人生不满百,二十二年着实是很长的光景了。便是我,二十二年前,所识得的也不是你,而是懿娘。我已年过四十,晚景将至,但我愿以接下来的二十二年,与你相伴,帮你忘却那个男子,可好?”

半晌,我才低低道:“天晚了,台主……回去罢。”

第二日,我便去见那个被收押在牢中的波斯胡人。

牢中潮湿阴暗,气味极恶,时有老鼠从我们面前蹿过。我以袖掩鼻,狱卒小心赔笑道:“女郎仔细些。”

那个波斯胡人被李适之依律杖责四十,此刻满身血迹污秽,缩在牢房一角。我张口以波斯语问道:“你痛吗?”

那人似是想不到我以波斯语相询,诧异地抬起头,露出脸来。这张脸上没有明显的波斯特征,但在唐朝定居的波斯人,多是当年来中土的波斯贵族的后裔,汉化已深,看不出西域痕迹也是寻常。

他也以波斯语问道:“你为什么会说我们的话?”

我笑道:“我是长安的译语人。你可还痛么?”吩咐狱卒取来热水,为他清洗伤口,我则避出门去。待得狱卒为他包扎了伤口,我重又走入牢房。他似是舒服了一些,神色渐渐松缓。

我问道:“你为何要纵火焚烧祆祠?”

他眼中陡然射出狂热的光芒,大声道:“祆教以火神为尊,实是匪夷所思,误导世人。你既然会说我们的话,自该知道,移鼠才是世间唯一值得信奉的神。”

“移鼠”,便是唐代景教徒对耶稣的译法。我接着问了他几个关于景教教义的问题,譬如:“末艳”——玛利亚——可是天主之母?景教徒可用移鼠圣像?“无动无欲,则不求不为”的下两句是什么?[1]

他一一流利答出:末艳不是天主之母;景教徒不用圣像,只用十字架;“无动无欲,则不求不为”的下两句是“无求无为,则能清能净”……显然谙熟景教教义。

我又问了他几个关于波斯历史的问题,他也一一答出。我沉吟一会,笑道:“你确是一位虔诚的教徒,也难怪会对祆教看不入眼。祆教势力甚大,你们不高兴,我也明白。我会向节度使进言,让他适度遏制祆教,也会让他酌情考虑,再建一座景教寺。”

那人脸上现出喜色:“你真是我们的好朋友。”

我眨了眨眼:“只是我不知道,你们突厥人与波斯人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怨,要这样嫁祸波斯人?”

那人脸色一变,怔怔望着我:“你……你怎么……”

——突厥语像韩语一样,有头音法则,如果一个词以r开头,则通常会在前面加上a或o。这是草原上的一种习见发音方式,比如“俄罗斯”发音本如“罗刹”,而后世的中国译为“俄罗斯”,也正是因为汉语的翻译是从蒙古语借来。

而波斯语并没有这种规律。此人的波斯话说得准确流畅,但我与他谈了一番教义,令他放松之后,他到底在不经意间露出了突厥语的发音习惯。

他忽地站起身,我惊道:“拦住他!”狱卒连忙冲过去,却已不及:那个突厥人一头撞上牢房墙壁,身体一僵,随即滑倒在地,鲜血从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1]唐代耶稣和玛利亚的译名,参见敦煌发现的景教经文《序听迷诗所经》。经朱谦之先生综合羽田亨等学者的观点,该经即为《移鼠迷师诃经(Book of Jesus Messiah)》,见朱谦之《中国景教》,东方出版社1993年版,116-117页。

[2]关于突厥语的头音法则,依然靠男朋友提供技术支持。

第49章 日忧蕃寇却忘机

事实上,以头撞墙自杀,一般只会引起脑震荡,不会致命。但唐代急救方式落后,那个突厥人虽经全力救治,休克之后,仍是很快死亡。

我甚是懊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太早将真相说出,刺激了他。

李适之与他的属官们听了此事,一致认为他背后另有势力,他大约是怕暴露身份后,被那股势力折磨,故而宁可自行求死。

我想起在河西时,贿赂中使、挑起唐蕃战争的阿史那盈科也是突厥人,隐隐觉得不妙,当晚便说与李适之。李适之沉吟道:“突厥有个颇富心计的权臣梅录啜,几年前给毗伽可汗下毒,毗伽可汗在毒发身亡前,将他杀死了。如今突厥内乱不断,想来应是自顾不暇,为何还有余力策反大唐国内的突厥人?”

我联想到绮里那熟练的突厥语,担心这次的事件也与她有关,蹙起了眉。我想将绮里之事说与李适之听,又疑心自己是太高看她了。她的手难道还能伸到这里来?

“郁卿?”李适之发现了我的踌躇。

我犹豫道:“去年曾有个胡人侍女,自称是六州胡反叛首领的女儿,拿了刀,胁迫我替她做事……”

和绮里对峙的时候,我其实没怎么害怕。但是她走了之后……那一夜的银白月光,和她手中那把短刀的光芒,我似乎现在还能看见。我瑟缩着,咽了口唾沫。

他面色一变:“你可曾受伤?”

“不曾。”

他抓住我的手臂,从上到下反复打量了我半天,才道:“你疑心那个侍女与此事有关?”

我颔首:“她能在崔常侍的追捕下逃离,想来颇有一些人手。我恐她正是意欲挑拨大唐与四邻,而幽州一地各族混居,又靠近边境,我若是她,也会选幽州下手……我识得绮里,台主若有要我相助之处,尽可告我。”

李适之笑道:“监牢里有兵士守卫,我才允准你去。而这些贼子行踪不定,要查探他们的事,处处皆险,你还是好生坐在家中罢。幽州有那么多男子,怎能要一个女郎家为我做事?”

他毕竟也有古代人习见的大男子主义,我不再坚持,只管画了绮里的容貌——以我的素描水平,画了可能也没什么意义——叫他吩咐手下人多加留意,又告诉他:“绮里最是喜爱李青莲的诗,台主或许可以由此入手。”

李适之沉吟道:“这个侍女竟还喜爱读诗……说到诗,不知卿最喜谁的?”

我心跳陡然加速,唯一想到的是要保护王维。王维只是个低阶官员,若是身居高位的李适之发现我心系王维,想要为难于他,我就犯下大错了。但我急切中又不知该说谁的名字,只得道:“蓬莱文章建安骨、六朝人物大唐诗,我什么都喜欢。”

李适之目光在我脸上一转,笑道:“卿的胸怀与酒量一般宽广,不输须眉。我打算举办一场赛诗之会,未知能否将绮里引出来。”

节度使要办什么事,总是比普通人更容易。过得十日,这场盛会便在幽州的市集中召开。市集中张灯结彩,搭了一座高台,周围留有充分的空地,给百姓观看。

幽州之地,不似两京诗礼浸润,普通百姓也对诗歌缺乏兴趣。但大家平日里缺乏娱乐,闻听节度使将要亲临观看这场盛会,无不兴致勃勃,携家带口,前来观看。一时高台被围得水泄不通,简直是搞恐怖袭击的最好地点。幸好我和李适之的属官早就提醒他,在市集的四面设下临时关卡进行安检,在高台附近的楼上也都埋伏了弓箭手,庶几可保不出大事。

赌赛规则是我帮忙定的,甚是简单明了:一方背出两句诗,另一方所接的诗中,须包含有对方的诗的最后一个字,如是反复,直到一方接不下去为止。所有参与的人,都可获得节度使李适之出资购置的一叠蒲州熟纸,作为小礼品,最终胜者则可获得八十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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