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71)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霜天欲裂满城风,谁在山河浩气中。韩子文章伤苦贱,魏王谈吐漫浑雄。三更缥缈君如月,半路蹒跚我似蓬。拟续八哀才力短,唯将清泪送高鸿。”

我站起身来,走到塔边。秋风吹动我的衣角,天地广袤,远处的西山露出苍翠的轮廓,遮蔽了我向更远处投去的视线。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可以回到21世纪?回到那个没有王维,可以让我静心做回一个学生的地方?

“阿妍,你可否先听我弹一曲琵琶?我还不曾为你弹过琵琶。”

有人在我背后说话。

隔了半晌,我才缓缓回过头去。面前的男子一身青衫,衣上征尘犹在,嘴唇干燥,眼中血丝分明。他向我伸出了右手。

那只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中,像是一个让我回到尘世、回到大唐的召唤。

我没有动。

“我八岁起学琵琶,至今三十二年,较你的年岁还要多哩。我极擅琵琶,你要信我。听我一曲,可好?”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啰嗦。

“我家阿母也很惦记你。她问你去哪里了。阿琤——她出嫁之后,你还没有见过她罢?她怀了孩儿。”

“我今夏吃到了荔枝。荔枝虽是新奇,可我看也没什么好的。我依旧更爱樱桃。只是,樱桃吃得多了,容易内热。”

“我看中了宋之问的一处别业,嗯,就是武后朝的那个宋之问。别业在蓝田的山谷里。谷里的河水蜿蜒流淌,有如车辋辐辏之状,故称辋河,山谷就叫辋谷。”

“我在终南山里,得了一首新诗,自家甚是得意,我诵与你听。‘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我是真心恋慕李台主的。”我打断他。

他顿了顿,随即笑道:“你恋慕谁也好,我只想——我只想要你先下来,听我一曲琵琶。”

“你我之事,已成过去。我早已不喜欢你了,你走罢。”我加重了语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听进去。

我若是死了……而李适之又发现我与他的关系的话,说不定会为难他。是以,我不如与他早早切割清楚,让他离开。

王维苦笑道:“阿妍,便是你不喜欢我了,难道我便能看着你轻生吗?再说,”他艰难地一顿,“——我喜欢你啊。”

“你住口!”我厉声斥道,“你走。”

王维恍若未闻,踏前一步,朗声说道:“阿妍,你不要轻生——就算是为了我对你的心意。你那日在凉州大云寺的塔上曾说,‘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你可都忘了么?你可要长长久久地康健啊。”

“王监察,你对我的郁卿有何心意?”李适之强压怒气的话音在楼梯上响起。

我身体一抖,险些坠落。王维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将我从栏杆上带下。

李适之走上前来,注视着我的脸庞,哑着嗓音问道:“卿难道真有轻生之念?是有什么难过的事么?是我待卿不好么?”

我垂首不语。李适之等不到回答,便厉声向王维道:“王监察,向自家台主的未婚妻子述说心意,难道这就是你太原王氏门庭的教养?”

王维抬头直视着他,目光炯炯,反问道:“台主,你既心爱郁氏女,又向裴左丞求她为妻,为何不善加照拂?为何使她有此绝命之想?郁氏女性情俊爽,非轻易求死之辈。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使她竟然宁可轻生?维虽不才,也断不会将一个弱质女子逼到如此境地!”

他青衫落拓,在李适之华贵雍容的紫袍身影面前,原应显得有些卑弱。可此时他气势凌厉,连李适之竟也一时失语,最后只道:“这是我们未婚夫妇的事,又与你有何相干?”

王维冷冷道:“郁氏女虽是台主的未婚妻,却也是维好友崔明昭的阿妹。明昭与维交情深厚,有通家之谊,维便如郁氏女的长兄一般,自然也管得。”

李适之也冷声道:“王监察好一张利口!你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是因为你心悦她?”随即看向我,“你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究竟……你们在凉州……”却是说不下去。

“王监察,谁许你对自家台主这样无礼?”我仰头望着王维,看到他眼中的光忽然一黯。他的品格本如安重璋所说,像是高飞的鸿雁。

但现在……他似乎更像一只羽翼折断了的大雁,我乱七八糟地想。

我自顾继续说了下去:“我没有轻生之念,只是累了……坐一坐罢了。台主,我少年时喜爱王监察的诗,且他本与我阿兄交好,故而我也曾倾慕他。后来年纪渐长,已然知晓什么样的男子真心待我好,什么样的男子值得托付,台主……不必相疑。”

李适之凝视我许久,终究点了点头。我又道:“王监察以为我要轻生,故而尽力拦我,是一片好意。台主不要怪责他,好吗?”

他沉吟片刻,应了声:“也罢。卿甚少求我,偶然求我一回,我总要应了卿的。”

我弯了弯唇角。

李适之转过头,森然道:“王监察,你若再来纠缠郁卿,我也并非不能效李右相,贬你黜你。或者,桂州、潮州边陲下县的县丞,你自家选一个去做罢!”语中之意,竟是以将王维贬谪到瘴疠之地为要挟,表示自己也可以像李林甫一样下重手。

我心中大惊,忙道:“王监察你还没听见?还不快走!”

王维望了我一眼,向李适之长揖道:“维多谢台主留情。”转身走下塔去。

李适之伸手拥住我,低声道:“我还道卿当真要轻生。若是我又做了错事,卿只管责我打我,也皆使得。只是不要……不要这样。”

我木然点头,眼中所见的,却是那个正走出幽州开元寺大门的人影——正午的秋阳照在他的青衫上,没有半分暖意。

第54章 月华偏照此时心(王维)

她坐在开元寺塔的栏杆上,神情漠然。她总是鲜焕的,欣悦的,活泼的;他没有见过那样的她。

所以他几乎是怒斥了台主。他想,每一个喜爱她的男人,所喜爱的,应该都是那份鲜焕的气息罢?难道台主不是?台主怎么能够坐视……不,台主做了什么?

坐在幽州的官署里,王维用力揉着太阳穴,却仍是觉得眼前一片昏茫。才四十岁,视力已经衰退了么?他自嘲地想着。

事实上,他也不懂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明知台主身份非比寻常,居“亚相”之尊,有宗室之贵。区区一个监察御史与之相比,说是以卵击石都嫌不足形容。

若是一切都早一点……若是在当年的青溪水畔,他就拥住她;若是在去岁的凉州郊外,他就亲吻她……她是否就不会属于他人?若是他早早放下他太原王氏子弟以风度自矜的习气,他是否……就不会后悔?

是的,他不相信她已全然忘记了他。他不相信一个曾以那样复杂的眼神望向他的少女,会真的全然忘记他。然而此刻,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猛然起身,走出官署。

午后的阳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他却感受不到什么暖意。幽州的天气干燥清爽,与长安不同,与他的故乡蒲州也不同——他生长蒲州,蒲州离黄河极近,气候潮润。

而蒲州……自从二十多年前离开,他就没有再回去过了啊。

那个有着清澈而好奇的双眸,在惶恐和兴奋中,打马驰离蒲州城门的十五少年,已经不再有了。一入长安,他的身与命,便永远属于长安:奢华着的、意气着的长安,欲望着的、熬煎着的长安。他注定要与同样居住于那个巨大都城中的人们往来、谈笑、纠缠。

——直到死去。

王维裹紧了衣衫。他不想这么早就回到孤灯冷壁的馆舍,于是信步向市集中走去。

幽州的市集在城西,虽远不如长安的西市繁华,但胡族杂居,更有许多长安少见的奚人、契丹人,独特之处,与凉州的市集倒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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