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84)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左相是文皇帝的曾孙,何等才干,怎会甘冒如此奇险?”她的语声充满引诱之意,却又清甜娇柔,仿若一盏甜酒。

李十一娘终于逐渐反应过来,眼睛眯起,笑道:“阿婳,我要多谢你了。”

崔十五娘一脸茫然:“谢我?谢我什么?”

“不止我要谢你,我家大人只怕也要谢你哩。”李十一娘满面春风,匆匆道了别,便走出门去。裙裾过处,掀起一阵清冽的莲花香味。

第64章 星河好夜闻清佩

转眼到了腊日,王维请崔颢来家里喝酒。是夜风雪甚大,路阻难行,他便留崔颢住下。腊日朝官们有三天的假,我这表兄也乐得留下喝酒谈天。

喝完了酒,总要有些娱乐。我是生手,只在旁看着他们分两组弹棋:王维的弟弟王缙和妹妹王綩,王维与崔颢。所谓弹棋,乃是一方不大的棋盘中间隆起,放置棋子,双方皆有十二枚子,红黑各半,红者为贵,黑者为贱,一枚红子抵两枚黑子,以己方棋子掷打对方,以掷落棋子的枚数较多者为胜。棋子以玉制成,分量不沉,因此细微之处甚至是比后世的斯诺克台球更加考验眼力和手劲的。

崔颢这会儿已经只剩一红一黑两子,双眉都蹙到了一起,紧张地盯着王维执子的手指。他指尖按在棋盘上,不自觉地轻轻叩击着,然后似乎又意识到轻微的震动也会影响棋局,连忙将手移开。

王维手扶桌边,半倾上身,拈起一枚黑子,笑道:“这一次可是‘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了!”顺手掷出。

泛着柔光的黑玉棋子划出一道简洁的弧线,不快也不慢地飞上棋盘,嗤的一声轻响,接连撞上两子,两黑一红三颗子一同落下,盘上登时只余下王维的六枚棋子。

“又输了……还是一箭双雕!”崔颢一敲棋盘,恨恨,“你当真是世家公子?怎么活像市上的赌徒?还借我的诗句笑我……我回去就把那首《游侠篇》烧了!”

王綩利落击掉王缙的最后一子,拍拍手道:“明昭兄警句流传海内,妇孺皆知,烧了几张字纸,也还是妇孺皆知呀。”王綩性格爽利,我很是喜欢她。

“明昭,你也知道,输给我,不损你的颜面。我们画匠,整日练的就是‘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这些技艺,眼力自然好些。”王维笑着拍他的手臂。

崔颢侧身让开:“你兄妹俱是恶人!一个起哄一个帮腔。欺我无妹?阿妍你来。”

颤巍巍的我片刻间被王维打落四红一黑五子,不由气急败坏,可接着他掷来两颗红子,全都落空,观局的王缙笑叫:“阿妍,快快!大哥要输!”我大喜,伸手取子,抬头却撞上王维的目光,那目光既纵容,又温厚,还有点像大人对孩子似的“不跟你较真了”。

——原来如此。

谁要你让!谁稀罕你让!

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于是索性屈指噼啪几下,把他的所有棋子全都打落,转头向崔颢邀功:“喏,‘长驱救东北,战解城亦全’!”

王维怔了一下,放声大笑:“哈哈哈,好,这也叫‘弹’棋嘛!”

我斜他一眼,起身走到窗前。

室内生着炭火盆,温暖如春,我后背微微汗湿,窗外长安的雪夜却是寂静的。这个城市啊,热闹的时候,连厚重的明德门,都关不住它带着胡麻饼味的欢闹声,静下来,也是这样千门万家俱静的。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这一闲就闲了十天之久。直到这日,王家迎来了一位我想不到的客人。

来人身态丰腴,这些年来想是养尊处优,容颜并不见风霜痕迹,反而比当年我识得她时更年轻丰盈。她进了正堂,神色焦急,也来不及拂掉袍上的雪花,张口就道:“阿郁!”

我惊得站了起来,望了望门外,又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你……你……你去了哪里?你还敢……”

她利用我和裴公、夫人去探病的机会,混进了当时的户部尚书王晙家里,和绮里一起报了仇,杀了王晙。十年来她一直藏得很好,怎么今天竟突然现身?!

“阿郁,这不相干。”康九娘摆手,“我今日来,是想……”

“你险些连累了裴家,怎能说是不相干!”

她看了我一会儿,深深叹气:“罢了。”

小雪轻盈如解舞,飘落时悄无声息。她便在这一片清寂中娓娓道来。

然而,她越说,我越吃惊:“你说你一直藏在……李右相家中?”

“是。”

“你……你做了李五郎的……”

“是,我做了他的妾室。他丧妻后并未再娶,身边只有我一个人。”

“就是那个爱写变文的……”就是李林甫那个爱写变文的胖儿子?

“是。我常伴他入市肆中,搜集故事,写入变文。他写变文时,若有语句不能决,我亦陪他苦思。变文送给寺里的法师之前,我总是先听他讲一回,若是文中有不当之处,便告诉他……待得法师讲变之日,我亦随他前去听讲,向听讲的女眷们询问心得……”

康九娘五官生得素淡,且她从前在典客署里时,除了跟我聊天,一向没什么表情,越发显得面目寡淡。此刻她讲着这些话,不经意间,略略扬起了唇角——人的表情,真是复杂而微妙:只是这么一点点变化,整张脸便鲜活得像是另一个人了。

她的汉话也说得更精确了。

“你……你很喜欢陪他写变文?”我问道。

“也不是很喜欢……”她像是在斟酌辞句,“不是。自从我父亲的事以后……哦,你已经知道了罢?我的父亲,就是阿失替的伯父,也死在王晙手下……自从我父亲死了以后,我很少觉得哪件事有趣。五郎喜欢写变文、讲经变,这些事在我看来,也无甚意趣。但是……嗯,你明白吗?他作变文时,所怀抱的热忱,那种深入其中的兴致……让我……让我觉得很好。”

“阿失替……”这是绮里的胡语名字吗?

波斯语里,Ashti是“平靖”的意思。边疆平靖、国家平靖……

“你喜欢他作变文时的样子。”

康九娘犹疑了一下,点头:“大约是罢。他父亲,李右相……有时很生气,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做官,也不大爱做官。李右相责备他,但他也不觉委屈。他只知道笑。笑着吃酥山,吃羊肉羹汤,作文章。我看着他的样子,竟也觉得好……嗯,应该是欢喜罢?自从我父亲的事以后……我长久不知什么是欢喜。他怎么就能一直那样欢喜呢?”

“……嗯。”我张了张嘴。

“总之,我今日来,是想要告诉你……李右相已经知晓你未死的事了。”

李右相……李林甫。

我脑中轰然巨响。

“我那日在……在李右相家的园中,听得李家十一娘子与李右相说……说你未死。我听十一娘子的意思,是要李右相将此事告知圣人,使圣人降罪于左相与裴家。”

我只觉口中阵阵苦涩。其实我的“死”,更像是一种符号化的性质。只要我甘愿放弃了裴家养女的身份,让裴家养女“死去”,不能嫁给李适之,那么我这个人死与不死,本质上区别不大。这也就是当初李适之那个提议的本意。

但这些都建立在天子对他不起疑心的前提下。李隆基刻薄寡恩,众人皆知。这样一个帝王,若是发现他的近臣李适之和裴耀卿两人欺瞒他,该怎么想?该怎么对待李适之与裴公?而若是李隆基查出我现今住在王维家,被王维收容,他又会怎么对待王维?

我一个人,难道竟要为了我想与王维厮守的小小愿望,而害了三家人,害了养父、养母,害了李适之,害了王维、崔老夫人、王缙、王綩?这一刻,我眼望窗外飞絮也似的雪片,有点想吞下一剂毒药,将假死做成真死,不要连累他们。

康九娘想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抓住我的手腕。她急道:“你……你勿作他想。若是当真不成,你便逃去幽州军幕。你的蕃语又好,混迹蕃人之中,定能遮掩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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