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9)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所谓家人,在中国古代,或指一家之内的亲人,或指家中的奴仆。我这种一表三千里的亲戚,不能算作家人。万年县尉跟崔颢较这个真,严格来说也无不可,但他那副神情着实让人愤怒。崔颢勃然作色,张口欲言,李崜忙道:“此事尽是我的过错所致,两位不要争了。既是误会,少府可否放了小娘子?崔兄、郁小娘子,且请宽一宽心,容我好生补报两位。”又不住道歉。

走出县廨时,我望向前院的门隘,忽而想起,当年太平公主与薛绍成婚时,便是在这万年县廨设了婚席。因门隘太窄,往来的宾客又多,负责婚席的人曾一度主张拆除这座前院,最后高宗皇帝发了话,说宇文恺所建工事多有奇巧,不必拆毁。有人在这里设宴,甚至可以拆掉它的建筑,有人则被拉到这里约谈,甚至被上刑,这就是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区别呢。

“阿妍?阿妍?”崔颢担心地叫我。

我如梦初醒,勉强笑了笑:“无事。阿兄怎么来了?”

崔颢简单说了原委,原来是家中的仆婢见捕吏将我带走,便去了朱雀天街上守着,俟他视事结束,一出皇城,便截住了他。他当即反身去找了李崜,一同前来。万年县廨在宣阳坊,离皇城不远,因此他们才来得及在我遭遇更恶劣的事之前赶到。

而至于万年县尉为何传我来此……

崔颢迟疑了一下,表情既尴尬又内疚。我苦笑:“阿兄还待瞒我?”

我的猜测是对的。

李崜那篇变文本意是宣扬佛理,但传着传着,就变了样。李崜本人早已出面澄清,但于事无补。这些日子,狐妖惑人的流言传遍了长安城,只是我被崔颢保护得很好,对此浑然不知而已。这原本不是大事,盖因唐人一向相信狐怪故事,传说中,贺兰进明就娶了一名貌美的狐女。但一个朝臣的儿子写变文公然宣扬狐怪之说,致使流言四起,是严重违反圣贤教化的事情。李林甫现在还没成为后来那个独揽大权、无人敢言其非的宰相,政敌们不惮于攻击他。有人攻击他,就有人维护他。维护他的方式之一,就是将我鉴定成真正的狐女,证明李崜并没有写错。

太没意思了。

跟着他回了家,关上院门的一刹那,我才终于松懈下来,躲进房间里一通大哭。我也不懂我哭什么。

我感到对不起崔颢。

他被我牵连了。李林甫是他们副台主,且李崜的态度又放得很低,想来,他又心疼我这个“表妹”,又没法跟李崜计较,必定很难受。

我感到危险。

我远离故土,来到此地,小心隐瞒身份,努力学习他们的语言,在西市也认识了一些朋友。但我依旧是个异类。那些细小的属于现代人的习惯,在某个时刻,突然就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危险。当我面对万年县尉,为了自保而说出“我家阿兄”四个字时,我似乎获得了什么,又抛弃了什么。

从前的我呢?那个成绩优异的名校学生呢?

要做崔颢的表妹,做一个真正的唐人——唐代女人——吗?

我擦了擦汗水和泪水,低头凝视地面。铺地的方砖上原本烧有纹样,但是早已被踏平了。

崔颢隔着窗喊了我几声,然后走了。将近黄昏时,他又一次喊我,我揉着眼睛,恹恹开了门,惊得倒退两步。

站在我面前的,有崔颢,还有……

王维。

一身士人襕衫的王维。

“阿妍,走罢。”

他叫我阿妍。

我像是中了邪,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和崔颢出了门。

走在盛唐两大顶尖诗家的身后,听着他们低声谈笑,纵然我心情郁郁,这座都城的意义,却瞬间豁然明朗。我没那么讨厌这个城市了。这个城市啊……这个城市就是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就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就是新声一段高楼月、圣主千秋乐未休。

要是能一辈子……一辈子跟在这两个襕衫身影的后面……可该有多好?

黄昏时分,西京城暮霭半卷,霞光万道,连空气都好像温柔起来。才从皇城官署返家的官员骑着健硕的骏马一路驰来,卖花的少妇轻快地走过街巷,额上微黄一片,反射夕阳灿丽的光,窄腰裙子颇具胡风,走动时腰身微颤,自然而然地颤出一种婷婷袅袅的味道。年迈的老人正在和人切磋残局,更有西域相貌的乐师坐在地上拨弄琵琶,清越明快如碎石击打溪水,引得一群人围坐在旁,闭目细听。坊内的小路边,树下已有人摆开了低矮的食案,将深红的李子、樱桃和紫玛瑙也似的葡萄排开,与邻人友人们对坐谈笑,借以消脱炎热的夏夜。

这是个有无数后人追思怀想的朝代,这是个有无数后人凭吊的城市。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那是因为,长安的开元,开元的长安,真的如此繁盛美丽呀。

是的……一个温柔着、热闹着、哄乱着的长安城。

可我……可我呢?

这时王维拐进一条绿柳荫荫的巷子里,笑道:“到了。”崔颢又嘱咐了我几句,方才离开。

王维引我走入中门,高声笑道:“瞧是谁来了!”我眼前一亮,只见堂前栽了大朵大朵的芍药,粉白红紫诸般颜色无不齐备,更有二朵并生茎上的稀罕品种,明艳宽大的花盏压低了枝茎,沉甸甸地低着头,反而别有一番艳极盛极的雍容谦逊之态⁠[1]。

“阿妍!”短短两个字,声音由惊愕转为明快的喜悦。

真好听啊。像一碗调得最最恰当的槐花蜜水,再多一勺蜜就太甜,再多一点水就太淡,清肝明目,解毒润肺。那嗓音虽然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喑哑,却反而多了一份柔韧,那是从一个病弱之躯中生出的凝定和执着。

那个声音的主人——

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没有之一。

博陵崔氏啊!这个女子,让人一看便知是那高华风流的崔氏后人。

她的腰很细,细到她浅蓝色的衣衫无法掩饰。她的脸色和嘴唇都有些发白,显然重病在身。她不像我在坊间所见的很多女郎,她们丰满、妩媚,大唐的风韵从她们的每一根发丝流泻到每一根手指,再写满在甜美的笑容里,哪怕画着诡怪特异的时世妆,也特异得快乐,生机勃勃。

但她依然是从容的,优雅的,不容任何人轻视的。

史书上说王维“丧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看到这个女子,我就理解了这句话。经历过这样的美好,还有什么样的美好能入得了你的眼?诀别了这样的美好,想再放脱这个尘世的一切乱枝芜叶,岂不是会变得非常容易?

生命的前十几年里,我一直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学业也罢,容貌也罢,我曾在我的小小范围内优秀着,也骄傲着。

但是此刻,我不想再看见她。尽管她这么美好。

我低头搓着自己的手指和手掌。与人写了一年家书,风里来雨里去,我的手是我最不喜欢的部位,手指生硬,掌纹粗糙,全无女性的柔腻细嫩之美。

她是一面镜子,将你自己的不完美如数映照其中,避无可避。长安城的晚霞太过灿烂耀目,我眨了眨眼,于是有一滴水落下,浸湿了我的掌心。

我痴痴望着她,直到身后王维轻咳了一声。她眸子一转,笑道:“是了,听说阿妍忘了从前的事。我姓崔,名瑶,行七。你和我的交情很深,我方嫁与他时,便识得你了,那时你才七八岁,整日追在我身后,说‘喜欢瑶姊’——待我慢慢分披与你。”

“我看不必。”我和王维皆道。我回顾,他笑:“阿妍且说。”

“瑶姊你这般美。”我平心静气,“我见了你,就喜欢你。七八岁时如此,今日亦复如此。美貌便是交情,哪里还要叙什么交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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