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那个女巫(160)
比起蕾娅,瑟琳娜也算有所收获,她还找到一张被撕得只剩半截的纸。那张纸被缝在其中一块布料上,上面破损的字迹几乎和凝固的血液融为一体。但蕾娅还是能辨认出来,那上面模糊地写着:坎帕城。
蕾娅呆坐在原地,任由泥沙侵蚀她的衣裤。泪水流不出来,就像真的有巫术一般,那巫术让她记不起怎么流泪。
瑟琳娜坐在蕾娅身旁,把头靠在蕾娅肩膀上。她们呼吸同频,眨眼的速度也都出奇地慢。
河水静静地流淌着,秋风亦不能再掀起任何波澜,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过了很长时间,蕾娅才开口问瑟琳娜:“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瑟琳娜哆哆嗦嗦地答道,“我来的时候梅丽尔老师已经……唉。”瑟琳娜哽咽住,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捂着脸,开始抽泣。她的哭声很克制,似乎惧怕惊起鸟鸣。
“你知道那封信是沃里安想支开你才故意写的吗?”蕾娅轻轻拍着瑟琳娜的后背。
“我知道,我在亲戚家给你和梅丽尔老师写了很多信,但一封回信也收不到。”瑟琳娜颤抖着,“我一发现就往回赶了,可是、可是——”
她再一次泣不成声。
她们的对话断断续续的,几度进行不下去。
“我不明白,梅丽尔老师做错了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她。”瑟琳娜把双手插进发间,痛苦地撕扯着。
“这个问题的重点并不在梅丽尔老师做错了什么。”蕾娅紧紧握住瑟琳娜的手,防止她伤害到自己,“从前被审判的那些女人,难道她们都是豺狼虎豹吗?”
“那为什么会这样呢?马勒斯顿真的有那么多女巫吗?”瑟琳娜胡乱地抹着脸上的眼泪,“为什么连梅丽尔老师那么好的人都会被当做女巫呢?”
“可能我们得去问问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猎巫人杜利亚先生。”蕾娅讽刺道,“他究竟是以什么标准来判定女巫的?又是怎么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女巫的?《女巫之槌》到底教会了他什么,是如何找到魔鬼的奴仆,消灭巫术,还是给自己的敌人贴上标签,合法地铲除异己?”
“他会来找你吗,蕾娅?”瑟琳娜猛地一哆嗦,坐了起来,警惕地朝四周张望,“马勒斯顿的人都知道,他始终对你怀恨在心。”
“肯定会。”蕾娅确信地说道,“我毫不怀疑他对我的憎恨,但我还是惊讶于他的无耻与残忍。他害死了那么多人,不仅无动于衷,还享受其中。”
“他天性如此吗?”瑟琳娜问道,似乎真的想和蕾娅讨论杜利亚的“性本恶”,“天生就嗜血残暴,麻木不仁吗?”
“这话可不要被他听到了。”蕾娅冷笑一声,“否则他会把这当做对他的夸奖。”
“我以前不明白人为何一朝一夕间就能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蕾娅无意识地瞟了眼蕾娅,“现在似乎有点理解了,大部分的人一直都是这样的,所谓变化,不过是看我什么时候能发现。就像流水,我今天看见的跟昨天看见的不一定是一样的流水,但还是同一条恩杜尔河。”
“我们是要对着恩杜尔河大谈人性与哲学吗?”蕾娅试图调节一下糟糕的气氛,但这并不管用。
“有时正是因为我们谈论得少了,所以才会造成这许多悲剧。”波光粼粼的河面倒映在瑟琳娜眼中,和她的泪珠搅和在一起,“我常常听见男人们谈论战争与和平,谈论人性,交流政见,似乎每个人都是埋没于世间的军事家与哲学家。但我很少听女人们交流这些话题,她们总是问我有没有听说谁家结婚、谁家报丧,或是今天的卷心菜是否比昨天的便宜,或是在送给爱人的手帕上应该绣什么花样。”
“这倒不能怪她们,毕竟她们每天接触到的就是这么些事。”蕾娅遗憾地叹了口气。
“但难道那些男人们就经常接触到战争吗?他们上过战场吗?就连真正去过前线的查尔斯先生都不会像他们那些高谈阔论。”瑟琳娜不解地说道,“但就算一知半解,他们也总有可说的。当我告诉他们油墨与平时用的墨水不能混为一谈时,他们明明没有做过印刷工,却还能鄙视我说正是因为我的狭隘,印刷坊才不能做到开源节流。”
“不懂装懂,正是他们的绝活。”蕾娅说道。
“真希望我有一天也能拥有如此自信。”瑟琳娜说道,“这样就会有人倾听我的声音了。”
听到这话,蕾娅沉默了一会儿,将手里的碎布攥得更紧了些。
“他们想让我们不要说话,”蕾娅咬着牙说道,“但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女人也是长着嘴巴的。”
“所以想让人闭嘴,最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夺走她的生命。”瑟琳娜又陷入了悲伤。
“这真是蠢透了,”蕾娅骂道,“他们指望能孕育生命的女人闭上嘴,接受消亡吗?该死的,门儿都没有!”
在怒骂间,蕾娅看到一根芦苇断了,但它并没有随风飘走,它只是静静地躺在剩下的那些芦苇的怀抱里。
四面八方传来车轮滚动的声响,颠簸的声音一声比比一声沉,暗示了车上瓜果的重量。此时连轮子碰撞石块的动静也成了攀比的一环。
瑟琳娜望了一眼远去的马车,又朝蕾娅身边挤了挤,问道:“你还要去丰收节吗?”
“不去。”蕾娅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一群冷血的家伙,一个接一个的女人死去,真不知道他们丰收了什么。”
瑟琳娜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打算去哪里?”
“就到这里来,陪着梅丽尔老师。”蕾娅望着远方答道。
“我和你一起。”瑟琳娜提议道。
“好。”蕾娅答应道。
马勒斯顿不允许给“女巫”建坟,不允许不洁的灵魂埋在他们神圣的土壤里。
在丰收节之前,蕾娅将梅丽尔仅存的几块布料还有那张写着地址的残纸埋葬在赫曼山南面的坡地里,那里生长着梅丽尔最喜欢的草药,冬天的时候,她还能再看一次不败的欧石楠。
瑟琳娜和她的父亲躲进树林里,帮蕾娅一起制作了梅丽尔的墓碑。
蕾娅用梅丽尔早年写的一首诗中的句子作为她的墓志铭:
如果这世间尚有真理,那我将破土而出。
我将爬出坟墓,去追寻那只渡鸦。
飞翔吧,我心中的小鸟。
我将用黑色的羽毛,去书写一道彩虹。
第124章
丰收节这天, 蕾娅和瑟琳娜如约再次来到恩杜尔河畔。
身后回荡着丰收庆典的礼乐声和欢笑声,这里却安静得仿佛被世界遗忘。
人们似乎都忘了,几天前, 他们刚刚在这里处死了一个无辜的女人。
在马勒斯顿, 你甚至没有办法用“某某节日就要到了,我们不能承受这样血腥的事”作为理由而让他们放弃审判或处决一个人, 因为在他们看来, 这是节庆的一部分,甚至是锦上添花。
不过令蕾娅没想到的是, 此时的河岸边还坐着一个人。和她们一样, 他也与这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
黄草在蕾娅和瑟琳娜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听到之后, 立马警觉地钻进了芦苇丛中。
他的动作很快,就像一只受惊的松鼠。但蕾娅一眼就认出来,那个人是查尔斯·汉莫。
梅丽尔被带走的那一天, 他因为拼命阻拦,而被杜利亚一行人打晕,绑在了一把椅子上, 醒来后无论他怎么尖叫挣扎,都没有人理会。
直到梅丽尔被处决,他的邻居才想起到家中解救他, 当时他和椅子一起摔在地上, 又渴又饿,嘴里喃喃着梅丽尔的名字,已经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