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晋级手札(清)(15)
佐领府是安塔穆多年前修建的,虽大体轮廓是北方建筑,但其中却穿插了不少南方建筑的特点,比如说这七拐八弯,连接着各处院子的抄手游廊。
晨音在佐领府长大,早玩腻了这些游廊,平时一般都走府中近道。
今日难得上来,见游廊各处转角因迎圣驾的缘故,俱燃着大红灯笼。伴着细雨,静谧朦胧,竟隐隐有几分像她从前看过的江南夜景。
“长相思,长相忆,相忆相思君知否,情浓两处愁。长相伴,长相守,相守相伴妾所求,恩深水长流。”
晨音喃喃念叨着,见前方有些昏暗,想了想还是踮脚站上廊椅,打算取一盏灯笼下来。
谁知她才刚站上去,晚风便挟寒带雨,迎面扑来。晨音下意识侧身,直直对上一张藏在暗影里的脸。
“啊!”晨音吓了一跳,身子侧仰,不受控制的往廊椅外的花丛中倒去。
那人见状,忙上前两步,一把提着晨音的肩膀,拎鸡崽儿似的把人拉回来,放到地上。
晨音歪头打量他,立于灯笼烛火下的年轻男子,穿着身宝蓝色的便服,剑眉星目,面容干净。五分贵气,三分凌厉,两分倨傲。像一把刚出鞘的猎刀,迫不及待想用猎物与鲜血来做印章。
比起后来似乎要外放不少,失了沉稳,却同等的意气风发。原来,他年轻时是这样——
晨音陷在回忆与现实的交织的世界里,根本不知自己的眼底带了火种,只需一触,便能燎原。
还是一声轻咳唤醒了她。
皇帝手抵着下唇,面色略显不自然,“咳……你刚才吟的那首词叫什么?自己做的?”九五之尊,成长于天下人眼中的皇帝不会承认,自己方才竟被这小姑娘的眼神给看得紧张了。
闻言,晨音面上飞快闪过一丝复杂,“无意中听来的。”
“哦,听着还不错,你可能背诵整首?”
皇帝发现,这小姑娘的面色愈发古怪了,思索了一下接着说道,“背不了也没关系,你还小,怕是听了也不懂其中的意思,能记得两句也算不错。只是可惜,这么好的词本该传世的,谁知竟缺头断尾。”
话语里,遗憾之色尽显。
晨音闭了闭眼,才将将忍住那声要脱口而出的“不要脸!”
这首词,分明是后来下江南时,他自己所写。
平心而论,若他不是皇帝,这首词根本不足以与那些文坛先辈比肩。还梦想传世呢,难怪后来写了不少酸诗,原来打年轻时就审美曲折。
晨音故意问他,“你为何觉得这首词好?”
皇帝沉吟片刻,认真回道,“短短一句词里,写了相思相忆,相伴相守,概括一生光景。想必作词的人,是个极有心的人。”
有心!
分明是狠心吧!
晨音想及雍正年间发生的种种,手无意识摸上颈间,冷笑道,“什么叫有心?北宋苏东坡为悼怀亡妻,曾写出‘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等传世之作,字里行间藏着数不清的情牵心意,赢了天下人的赞誉。可事实呢,他家中爱妾美婢环绕。送有孕妾室予同僚,白马换美妾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在生生打自己的脸。”
晨音爱读书,却对汉人所谓的正统文学,儒道思想嗤之以鼻。
在她眼里,那些不过是一张锦绣包裹的兽皮,内里明明藏的是贪欲之心,却偏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骗别人不说,连自己也骗。
以前,皇帝与孝昭皇后曾无数次纠正她,说她的想法偏执古怪要不得。她当时很不耐的回,“人生一世,连自己都做不好,为何还要上赶着去做旁人。”
那之后,不管是皇帝还是孝昭皇后,再也没动过劝说她的心思。
可在临死前,她却自己想明白了。她们这样的人自生下来,便背着无数枷锁——家族,亲眷,荣宠,至死方休。
顺心遂意,不过是妄念。
皇帝被个小丫头抢白,本有些不悦,正准备争辩两句。但见小丫头眼神恍恍惚惚的,话到嘴边,变成了关心,“你不舒服?”
晨音看他的脸,上面写满了“朕不屑与小孩子计较!”
晨音哑然,怔了片刻,突然展颜,桃花眸中的凄然蕴化三千华光。
琼鼻樱唇,活色生香,美艳不可方物。混着她脸上未散尽的稚气,无端产生了一种摄人又诡异的美感。
皇帝面色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好歹也是阅人无数,今天眼花了不成,竟在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身上看出‘美艳华贵’来。
皇帝下意识溜了一眼晨音扁平的身子,摸摸鼻子,似随口问道,“你是谁家的格格?”
今日帝后设宴,盛京城中排得上名号的官员及家眷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