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鱼记(51)
耳畔只有潺潺流水经过的声音,好像置身于大海温暖的怀抱。
发丝衣袂飘凌而动,在浮沉的水波中,他仿佛又感觉到了她留在这里的一丝气息,有一条快活的小鱼曾来回穿梭,围绕在他的身边发出咯咯的笑声。他只要伸出手,就能够再触到这一切。
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明明他最后已经答应了她的要求,为什么她毅然决然地离去,不肯再回过头来?
他就好像是巡行在大海上孤独的贵公子,无意之中遇见了来自深海的鲛人,结下了短暂的缘分。
很快,当风暴来临时,鲛人回归了她的海洋,而公子不得不继续行驶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上。
只有在这方与世隔绝的小池子里,他才能幻想自己置身大海,与她携手共游。
不知道过了多久,浴房的门突然被人“哐当”一声撞开了。
栾谷冲了进来,四下里一望,没在房中看见牧碧虚的人,料想他一直潜在池里。
当下也顾不得是否冒犯了,栾谷伸出刀柄,强将牧碧虚支了上来。
牧碧虚上半身探出水面,湿淋淋的黑发披散在他的颈肩,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原本的热水已经失去了温度,浴房的水汽蒸发了不少,透出几分彻骨的凉意来。
牧碧虚虽然身子底强健,但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下来,脸上微微泛出了青色,水珠顺着他的眉毛眼睫毛滴滴滚落,更是衬着他青白如玉,像极了一尊没有人气的玉雕。
他的声音也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不要私闯进来,出去。”
即便牧碧虚此前发了话,栾谷此时也到了不得不违逆命令的时候了。他不让也不退,一味苦心劝导:“请公子注意身体要紧。”
逃避不是办法,再痛苦的事情终将也是要面对。
牧碧虚定了定神,转身踩着台阶,从池子里走了上来。
从水波浮浮的池中回到了脚踏实地的陆上,湿透了的衣衫搭在躯体上,一股陌生的沉重感迎面扑来,好像身负了千钧之重,每抬起一步都艰难无比。
他抹去了脸上的水珠,终于肯迈出面向现实的第一步,“更衣吧。”
仵作已经验完了所有的尸身,其他的溺亡人尸首都已经安排妥当,能够对号入座的就通知家人来领取尸体,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就由官府统一安排下葬。
只有这具年轻女子的躯体摆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辰了,中府别将谢翡特意交代了,要等牧御史过来验明正身后再行处置。
故而他们也就只能拿冰块在房间里堆着,以免尸身继续变质发出腐臭难闻的气味。
牧碧虚来了,围绕着那具盖上白布的尸身踱了两圈,方才轻轻地伸出手去,揭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纵然是叶棘的生身父母,也无法指认出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女子的头发早已凌乱不堪,身上的衣服也在洪流中被树枝水草割得残破零碎,很难从尸身上辨出一个人的面容特征来。
牧碧虚的声音轻得没有半分重量,仿佛来自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如果这是她……那孩子呢?”
仵作见惯了前来领取尸身的人们,麻木不仁者有之,哭天嚎地者也有之。像牧碧虚这样看起来神情无悲无喜,浑身却透出逼人寒气的情况,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牧碧虚的眼神看得仵作浑身发毛,他连忙捧出了一个碎冰镇着的小盒子,“谢大人已经吩咐过了,此物留待牧御史查验。”
仵作从业多年,已经见了不少胎死腹中,而母亲又死于非命的案子,因此算得上很镇定。
牧碧虚此前却从来没有见过未出世的胎儿,三个半月的孩子只有不及一根手指的长度,摊在手里还不足小半个手掌的大小。
本应该红彤彤的血肉因为失去了生命,在时间的腐蚀之下已经变成了一坨半白的死肉。
然而细细望去,还能看到在胎盘中蜷曲的胎儿已经有了一个身为人类基本的模样,脸上隐约有两点该是未来的眼睛的黑色。
这场面便是铁血男人栾谷看了,都忍不住猛虎落泪,心想这世间最痛苦的生离死别,莫过于不知情的父亲第一次目睹自己尚未面世的孩儿,竟然是在这种血肉模糊、阴阳两隔的情况下。
自己这从小顺风顺水,锦衣玉食的公子,在短短几日的时间内,遭遇如此之多的身心打击,变故和痛苦接踵而来,实在是叫人唏嘘。
关心牧碧虚精神状况的不止有牧府上下的人,还有远在青龙坊的南平郡王。
自从崇开峻出手帮叶棘进行了善后收尾之后,从松便留了心眼,不时为崇开峻打探一些来自牧府的动向。
好歹牧碧虚是牧相府中最后一位尚未嫁娶的小公子,死了爱妾这件事情在凤京城中也算是个传为一时的风波了。听闻此噩耗,御史台的上峰知晓牧碧虚心痛消沉,体谅这份人之常情,故而特意准他休沐七日,疗养身心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