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93)

仆役一路跑着,往西过了花园那圆圆的拱门,便瞧见了园子中间的影竹楼,于是一路扯开嗓子喊着,跑了过去。

这时候,影竹楼戏台上,戏班子刚演上一出《景阳冈》。

扮武松的武生,使得一手硬功夫,唱腔更是中气十足。

人才一登台,便耍了好几个把式,一时引得台下众人喝彩。

方才那一出《云阳法场》,早没几个人记得了。

一则大部分人不知道是谁点的,二则知道是顾太师点的人,自也不会放在心上,只觉得顾太师兴致来了,要听点不一样的。

根本没几个人,会由这一出戏联想到别的。

因为,六年前那件事,朝野上下知道个清楚明白的,统共也数不出一只手。

只不过,永宁长公主,恰恰在这一只手不到的数里。

她人坐在顾太师的身边,一手搭在太师椅精雕的扶手上,随着戏台上的锣鼓笙箫的韵律,慢慢地敲打着。

那长长的、宽大的袖袍,逶迤地垂了下去。

鹤衔云白玉酒盏,被她手指松松地挂着,两只眼睛已经微眯了起来,乃是微醺的醉意。

整个人看着,慵懒又华贵。

台上的“武松”,刚遇着了大虫。

台下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

永宁长公主于是转过了头,乜斜了眼,看向旁边的顾太师。

人人都在推杯换盏,之前也有几个人上来敬他。

顾太师喝了两杯,酒意微有上头,这会儿坐在座中便不动了,只保持着一点笑意,看着前方。

可是永宁长公主何等熟悉顾承谦?

几乎一眼就看出,这一位老太师,其实在走神。

周围几个人,都是心腹。

永宁长公主于是叹了一声,终于还是对顾承谦道:“老太师,这又是何苦呢?”

顾承谦听见这话,略回了些神。

他眼神里因为恍惚,有些散的神光,重新聚拢来,回头看了永宁长公主一眼,沉默了半晌,才觉嘴里有些发苦的味道。

“我也就是忽然看见了,想点这么一出,看看罢了……”

刚才戏单递上来的时候,他本也没想点。

只是这十日以来,顾觉非要回来的消息,传了个满城风雨,以至于他这几夜都没睡好。

午夜梦回时候,好像能听见战场上铁骑突出,刀枪鸣响。

薛况那年轻的、沾血的面容,好似就在他面前,一双诘问的、失望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仿佛要问他要一个答案,一个公道!

顾承谦如何能忘?

别说是六年过去,就是十六年、二十六年,他也无法忘记!

无法忘记顾觉非那沾满鲜血的一双手,无法忘记那一张画皮撕下后的怪物,更无法忘记,父子决裂、一切分崩离析的雨夜……

所以今日,在翻到《邯郸梦》那一页的时候,他才会不由自主地,把《云阳法场》圈了出来。

台上演的是戏。

台下的看客,走的却是人生路。

同样是功勋卓著、位极人臣,同样是打了胜仗,同样是被政敌诟诬,责指里通外敌。

台上戏里的卢生,被皇帝赦免,发配鬼门关,保住了项上人头;可台下戏外的薛况,却被他们合谋害死,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他身为朝中重臣,在整个事件里,竟无能为力!

什么跺跺脚,朝纲震?

他可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大的能耐。

皇帝大了。

心也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先生们辅佐的弱冠少年。

他需要的是全新的、与他相同政见的大臣,所以他选择了顾觉非,而旧日那些束缚他的人,都被他一并抛开。

顾承谦闭了闭眼,似乎想要借此,平复自己的心境。

面前的酒盏里,香醇的琼浆晃动着,可他却没再喝了,只道:“这世上有三种人,第一种身是刀剑,第二种心怀利刃,第三种什么刀枪剑戟都没有,就是血肉之躯。我原以为,他是第三种,后来才知道错了。到现在,我竟不知道,前几天往山上跑的那一趟,到底是对,还是错……”

永宁长公主心内复杂。

只是她在皇宫里长大,本身便在风云中心,从无什么忧国忧民的念头。虽没顾承谦的本事,可在利益的争斗里,她从来不落下风。

当下,她只收敛了心思,饮了酒,笑一声:“老太师的决定,当然都是对的。”

对的?

顾承谦摇头笑起来,也不知是觉得她说得好,还是不好。

满楼都是喧嚣,昆山腔激昂。

一声夹着狂喜的呼喊,终于由远而近,传了过来:“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这声音,夹在锣鼓声里,并不很明显。

听着,只觉得隐隐约约,甚至很像是一种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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