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阶下跪伏的人群，最终，定格在靠近丹陛末端、一个几乎被淹没在朱紫贵胄中的单薄身影上。

柳木青。

她穿着一身簇新却依旧是最低阶的才人服制——浅碧色的宫装，在一众繁复华丽的命妇朝服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她垂着头，姿态恭谨，背脊却挺得笔直，没有周围人那种近乎卑微的颤抖。新雪反射的强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宫阙吞噬。然而，只有离得近的人，或许才能捕捉到她低垂眼睑下，那片深不见底的、无悲无喜的平静。

萧景珩的指尖在冰冷的龙椅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细微却足以让整个广场瞬间绷紧神经的轻响。大太监总管王瑾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一步，展开手中明黄的圣旨，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开来，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才人柳氏木青，淑慎性成，克娴内则，于朕潜邸之时，多有襄助，其心可嘉，其行可表。特恩准——”

王瑾的声音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引得无数道或惊愕、或嫉妒、或纯粹茫然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那个依旧低着头的单薄身影。襄助潜邸？一个最低阶的才人？这借口简直荒谬！但无人敢质疑。

“——特恩准其出宫归家，赐还自由之身。另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珍珠十斛，玉如意一对，京郊良田百顷，以彰其德，慰其辛劳。钦此！”

“黄金千两？良田百顷？！”

“出宫归家？！这…这不合祖制啊！”

“她到底做了什么？竟得如此天恩？！”

第96章 深宫苟王16

死寂被瞬间打破！低低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和压抑的议论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跪伏的官员命妇中炸开！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柳木青身上，恨不得将她刺穿、解剖，看看她究竟有何等魔力，竟能在这改天换日之际，从新帝手中换得如此泼天富贵与……自由！

自由！这两个字，在深宫之中，比黄金万两更令人疯狂！

在无数道灼热、探究、甚至隐含恶意的目光聚焦下，柳木青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脸色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近乎透明，长久的幽禁和殚精竭虑在她眉宇间刻下了难以掩饰的疲惫痕迹。然而，那双眼睛！当她的目光抬起，迎向丹陛之上那模糊在冕旒后的帝王身影时，所有的疲惫、脆弱都瞬间褪尽。那双眸子清亮、平静，如同雪后初霁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金銮殿巍峨的轮廓和龙椅上模糊的人影，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感激涕零，没有惶恐不安，更没有得偿所愿的狂喜。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交易完成的平静。

仿佛她接下的，不是足以让无数人疯狂的泼天富贵，而是一件本就该属于她的、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双手交叠于额前，以最标准的宫礼深深叩拜下去，额头触及冰冷刺骨的、覆盖着薄雪的金砖地面。动作流畅而恭谨，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完美。

“臣妾柳木青，叩谢陛下天恩。”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广场上细微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那声音平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却又没有半分情绪起伏。

没有惶恐的谦辞，没有谄媚的谢语，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仿佛在说：我收到了，交易结束。

丹陛之上，萧景珩冕旒后的目光，似乎在她叩拜的瞬间，微微波动了一下。那目光深邃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如释重负（这个知道他最大秘密、也助他登顶的人终于要离开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然？但这丝波动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随即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那道石破天惊的恩旨，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瑾尖声唱喏：“谢恩——礼成——！”

木青缓缓直起身，雪光刺目，让她微微眯了一下眼。她没有再看那高不可攀的丹陛，也没有理会四面八方那些几乎要将她点燃的复杂目光。她只是转过身，在无数道视线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路，向广场外走去。

她的步伐并不快，甚至有些虚浮（身体透支的疲惫），背脊却挺得笔直。浅碧色的身影在无边无际的朱紫朝服和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渺小得像一片飘零的叶子，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