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关于是否允许人类商船在特定航线进行有限贸易的议事会上（这是木青提出的，建立海陆沟通桥梁的第一步），凯伦终于爆发了。

“陛下！”凯伦的声音苍老却洪亮，带着深海沉积般的重量，在由巨大发光珊瑚构筑的议事厅内回荡，“我族千年传统，深海圣域，岂容陆地之族染指？人类狡诈贪婪，其心叵测！今日允其商船，明日其炮舰必至！此女（他毫不客气地指向坐在塞壬右下首、位置甚至高于他的木青）纵有微功，终究是异族！其所言‘桥梁’，实乃引狼入室之毒计！望陛下明察！收回成命！将此女……请离风暴角！”

“请离”二字，他说得极其艰难，眼中却闪烁着不容置疑的排斥。厅内气氛瞬间凝重，一些保守派的老臣纷纷点头附和，目光警惕地射向木青。

木青端坐在镶嵌着珍珠贝母的石椅上，神色平静无波。她甚至没有看凯伦，只是端起面前用发光海藻酿制的饮品，轻轻抿了一口。酸甜微涩，带着深海特有的气息。她知道，这是权力场必经的考验。她不需要争辩，她只需要看塞壬如何裁决。

塞壬端坐在由整块巨大黑曜石雕琢、镶嵌着无数幽蓝宝石的王座之上。他戴着那顶象征无上权力的深海秘银王冠，幽蓝的宝石在他额前流转着冰冷的光泽。他听完凯伦激烈的陈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金色的竖瞳，如同两潭万米之下的寒渊，缓缓扫过议事厅内每一个或支持或反对的面孔。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木青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询问，没有犹豫，只有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信任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他缓缓抬起手。

没有激烈的言辞。没有愤怒的驳斥。

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王座冰冷的扶手上，极其轻微地、却带着千钧之力地——叩击了一下。

“笃。”

声音不大，却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与会者的心脏上！整个议事厅瞬间落针可闻！连最细微的水流声都仿佛凝固了！

凯伦老迈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他看着塞壬那双毫无波澜、却蕴含着比深海漩涡更恐怖力量的金色眼眸，看着王座上那顶流转着幽光的秘银王冠，所有的质疑和勇气，都在这一声轻叩下，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般，彻底粉碎！他深深地、极其艰难地低下了苍老的头颅，灰白色的鳞片都仿佛失去了光泽。

塞壬的目光移开，不再看任何人，只淡淡地、带着不容违逆的王者威严，吐出两个字：

“照办。”

一锤定音。再无异议。

木青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她赢了。用塞壬绝对的王权，赢下了这关键的一局。她胸前的海螺壳，似乎也微微发烫。

风暴角的秩序在铁腕与智慧下重建。木青的“深渊之眼”之名，伴随着塞壬王座上那一声决定性的轻叩，传遍了人鱼王国的每一个角落。她拥有了无上的尊荣，拥有了在深海疆域自由通行的权柄。

然而，权力巅峰的冰冷与深海水压般的窒息感，也如影随形。巨大的、由发光水母和珊瑚构筑的宫殿固然华美，却永远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幽闭的压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深海特有的沉重。她看着塞壬在政务、军事、古老仪式中周旋，看着他日益增长的、属于深海帝王的威严与疏离，一种深刻的、无法调和的认知在她心中愈发清晰：

她不属于这里。永远不属于。

一个月圆之夜。风暴角漩涡之上的海面，难得的风平浪静。巨大的银月将清冷的光辉洒满海面，如同铺开一条通往陆地的银色道路。

塞壬屏退了所有侍卫。他巨大的暗银色鱼尾在月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与白昼时的威严截然不同。他陪着木青，静静地漂浮在靠近海面的水域。月光穿透清澈的海水，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陆地，”木青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透过海水，显得有些失真，却异常清晰。她没有看塞壬，而是仰望着头顶那轮巨大的、触手可及的银月，“有干燥的风，灼热的阳光，广阔的、没有边际的天空……还有，不需要权谋和仪式的自由呼吸。”

塞壬沉默着。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轮月亮，深金色的竖瞳里映着清冷的月华，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明白她的意思。从她在荒岛礁石上刻下“利息”二字开始，他就知道，她的灵魂里燃烧着不灭的、向往自由和掌控的火焰。深海王冠的阴影，无法覆盖那片属于陆地的天空。

“风暴角，”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深海特有的磁性回响，在寂静的水波中传递，“永远是你的堡垒。你的‘利息’，无人可夺。”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她，那眼神里褪去了王者的冰冷，流露出一种近乎本真的、沉重的、如同深海本身般的眷恋和不舍，“但你的战场，在月光照耀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