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无合抱着怀中的秦远岫，这才像是安心?了似的，闭上眼睛接着睡回笼觉了。

过了年，女学早早就热闹起来了，这回的大事，便是新晋状元郎把妹妹送来了！

她们女学里，除了平头?百姓，这还是第一回 有非“寒门”的姑娘呢。

这话?头?，让刚来女学的易曙听了脸红，他?们家里可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在京城，也?不过是家道中落的小门小户。

好在有哥哥争气，这次一举中第，才能振兴门庭。

易公?子每日都来接妹妹，连周围的婶子们都知道这状元郎的名号了。

婶子们都觉得状元郎不错，可梦归望着他?，心?里一点也?不高?兴。

虽然娘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什么，可她就是知道，娘不愿意，而且也?没有人能动摇娘的心?意。

梦归想，也?许她是个坏孩子。

可她做坏孩子很开心?。

娘已经好些?天没理人家了，梦归暗暗在心?里想，最好他?也?有眼色些?，再也?别来了。

易曙看出了梦归的意思，也?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哥哥对连山长的心?意，呆呆地问：“为什么，你不想跟我一起玩吗？”

易曙跟梦归差不多大，只能想到，若是成了一家人，她和梦归就能日日在一处玩。

却不懂这里头?的门道。

梦归拉着她的手，小声说：“我喜欢和你玩，但我想不让我们成为一家人，我只要我娘。”

虽然梦归和娘说的是她已经把以前全都忘了，可她其实已经记起来了，但她没说，因为娘听了会哭。

在从前那个地方，她顿顿都吃不饱，最重?最累的活要她来干，弟弟耀祖却什么也?不做变成了爷爷奶奶的心?头?宝。

梦归人小，却并不傻。

爷爷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听说在她出生后，爷爷扭头?便出门去了，连着几天都没给媳妇云娘好脸色看。

那时候，姐姐总劝梦归，摸着梦归的头?，小声劝道，云娘也?不容易，不生个儿子出来，连日子都没法?过了。

家里煮了猪肉，就藏在柜子顶上，小孩轻易拿不到。

云娘一手抓了一把，姐姐一块，梦归一块，剩下?的全是耀祖的。

梦归总想，为什么她要给我那一块肉呢，要是一块都不给的话?，我就能彻彻底底地恨她了。

要是全都给她的话，梦归就能爱她了。

梦归再小一点的时候，话?都说不清楚，却聪明得很，姐姐隐隐约约已经感到了，妹妹绝非池中物，却不敢说。

梦归已经会流利地说话?了，便连委屈都说得令人心中发痛。

“姐，我不傻，我会数数。”

云娘以为她还是个小孩呢，哄她：“你们俩手里的数是一样?的，弟弟手里的和你一样?，你看错了。”

梦归被姐姐抱在怀里，梦归哭，姐姐也?哭。

姐姐强忍着眼泪，哄着她，两个人都哭得喘不上气。

她一哭，姐姐心?里也?疼，她也?是姐姐抱大的孩子，也?不是没人疼没人爱的。

家里要卖她的时候，梦归是知道的，可她还是一言不发，不求饶，不惊慌，也?不哭求。

梦归由于不甘心?催生的那一股怒气就一直梗在心?口，如?鲠在喉，只觉得胸腔的愤怒像是野火，抑制不住地要烧起来。

烧了她，也?烧了这阴晴不定的天，烧红了隔街雨坠落的屋檐。

隔街雨。

耀祖出生就降落在阳光灿烂的街这头?。

街的对面是此生都连绵不断的雨，雨落如?注，瓢泼的漠视、狠心?、恶意要一起浇在梦归身上，湿淋淋的厚此薄彼，如?同附骨之疽。

梦归从来没有在雨中走出来过。

她恨这该死的天，该死的隔街雨。

淋雨的永远都是她们。

恨是她在这世间得到的第一等?奖赏，天赋异禀的女孩儿因为求生欲才催生的灵性，如?同启智棒喝，赐予她愤怒的本能。

穷是不可根治的顽疾，偏见更是草菅人命的疯病，家里要卖掉她，不只是因为穷，也?不止是因为梦归是个女孩，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他?们害怕了。

梦归的骨头?硬，耀祖可不是这样?，他?骨头?软。

耀祖站在凳子上，一手抓着姐姐的头?发，耀武扬威地喊：“这里是我家，你们两个赔钱货早晚都要滚。”

梦归面不改色，掰开了他?的手，临走前一抬脚，耀祖四脚朝天，连牙都摔出来了。

等?到众人都回了家，看着哭天喊地的耀祖，老头?眉头?紧皱，一口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数落云娘道：“都是你生的好女儿！”

张老大更是一脚踹在了云娘身上，随即不发一言，大摇大摆地往堂屋里去。

黑黢黢的堂屋就像怪兽的口腔，三尺不到的宽度，黄土垒成的窝，对那时候的小人来说无疑像是深渊巨口一般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