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玉门关(275)
“叶大人,请节哀。”姜柏书抚着山羊胡,袖口的金线云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陛下心意已决,宋若甫这个老匹夫,倒是生了个好女儿。”
叶敬猛然抬头,眼尾的皱纹里凝着血丝。“我家妍儿,可不能就这么白死了。”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惊飞了檐角两只宿鸟。
姜柏书低低笑了,袍角扫过青砖上的裂纹:“怎么,叶大人也想学宋若甫?“他压低声音,“大人莫要忘了,宫中还有一位说一不二的老祖宗!”
叶敬猛地抬眸,对上了姜柏书意味深长的眼神。
延寿宫的垂花门半掩着,铜制门环上结着薄霜。叶敬带着七八个老臣跨过门槛时,闻到了熟悉的龙脑香。太皇太后斜倚在紫檀榻上,手里摩挲着佛珠。
”太皇太后明鉴!”众人齐刷刷跪倒,朝珠撞在青砖上叮当作响。叶敬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声音里带着哭腔,”求太皇太后做主,赐宋氏婉娴死罪,为妍贵妃主持公道!”
榻上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诸位大人,难为还记得我这个老寡妇。”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我身在后宫,后宫不得干政,请回吧,这件事情当凭陛下做主。”
叶敬猛地抬头,磕得额头生疼:”老祖宗!”他的官帽歪在一边,露出花白的鬓角,”陛下被那宋氏蛊惑,不愿废后!先不说宋若甫铲除异己、构陷忠良,就叛国通敌、逼宫弑君这两条大罪——”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屏风后的宫女打翻了茶盏,”宋氏若继续为后,岂不是让我大齐将士寒心!陛下念夫妻情分,不愿赐死宋氏,那君臣之情呢?老臣恳请太皇太后主持公道!”
第116章 玉殒桐枯(一)
暮色如铅,沉沉压在承恩殿的飞檐上。铜制门环结着薄霜,两排侍卫执戟而立,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将最后一丝天光都挡在朱漆门外。庭院里三株老梧桐早已褪尽了叶,虬结的枝干张牙舞爪地伸向灰沉的天幕,在青砖地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倒像是被绞刑架扯碎的魂魄。
宋婉娴立在殿中央,月白色宫装空荡荡地笼着身子。风从窗棂的裂缝里钻进来,卷起她鬓边一缕碎发,却吹不散她眼底凝固的死寂。她望着墙角剥落的丹漆,那里曾贴着她亲手绘制的《璇玑图》,如今只剩几片残纸在风里簌簌发抖。
”娘娘...”
带着哭腔的声音惊得她猛然转身。黄鹂跌跌撞撞地扑进来,粗布囚衣上还沾着草屑,发间插着的木簪断了半截。这个自小跟在身边的婢女,此刻眼眶红肿得像熟透的杏子,双膝重重磕在青砖上,溅起几粒尘灰。
”你回来了?”宋婉娴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看见黄鹂腕间还留着铁链勒出的血痕,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马公公口传圣旨...”黄鹂抽噎着,指尖揪紧了裙摆,”陛下特赦奴婢出狱,回承恩殿...照顾娘娘。”话音未落,她突然伏地叩首,额头撞得青砖咚咚作响,”是奴婢错了!是奴婢连累了宋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啊!”
宋婉娴的身子晃了晃,扶住身旁的鎏金烛台。烛泪早已凝固成蜿蜒的白痕,像极了她这些日子流不尽的眼泪。她望着窗外那株最老的梧桐,枯枝上还挂着半片焦黑的残叶,在暮色里摇摇欲坠。
”宋家的事情,不怪你。”她蹲下身,指尖抚过黄鹂脸上的泪痕,触感凉得像冰,”这一日早晚都会来的。”她的目光越过黄鹂的头顶,落在斑驳的宫墙上,那里有道新裂开的缝隙,正渗出暗褐色的水渍,”我一早就想清楚了,若是我父亲成了,我就陪着我的丈夫一起死;若是我丈夫胜了...”她的喉结动了动,声音突然轻得听不见,”我便去陪我父亲。”
黄鹂猛地抬头,囚衣下的肩膀剧烈颤抖:“娘娘,您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她抓住宋婉娴的手腕,却触到一片冰凉,“陛下...陛下心里是有您的!那日您请罪,陛下都...”
宋婉娴抽回手,缓步走到窗前。最后一丝天光正从梧桐枝桠间溜走,将残叶的轮廓染成诡异的金红。她想起去年此时,文景帝亲手为这树系上祈福的红绸,说要盼个“凤栖梧桐”的吉兆。如今绸带早被风撕成碎条,在枝梢晃荡,倒像是绞刑架上的白绫。
原来一切都有预示。她的指尖划过窗棂上的冰花,看着它们在体温下迅速融化,就连这梧桐,都比往年早凋了。风卷着细雪从裂缝里灌进来,落在她的发间,很快化成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进衣领。
黄鹂还想说什么,却被殿外传来的更鼓声打断。梆子声沉沉地敲在暮色里,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掠过梧桐树梢。宋婉娴望着它们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幼时在宋府,每到冬夜,父亲总会将她裹在狐裘里,指着漫天星子教她辨认星座。那时的星光,可比这宫墙里的月光,要暖得多了。